凌统从巴丘坐船到作唐,再从作唐纵骑赶到此地;一路行来,几乎浑浑噩噩。
他不知道整桩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原本十万大军次第起行,威风赫赫,仿佛泰山压顶,直取益州。盘踞荆南的刘备,只不过大军前行路上的小小石头,一脚就能踢开。凌统自领父兵以来,一贯轻财爱士、招揽豪杰,渴欲建功立业,此番他从南郡匆匆赶到巴丘,更是满怀着沿途诛灭强敌、为吴侯克定虎狼的念头。
结果谁能想到,大军尚未施展,周郎却在军中病逝。这时候全军上下人心惶惶,而凌统也茫然失措。
奋威将军孙瑜更是懦弱不堪,不敢继续推进攻伐之策,竟然向刘备屈膝求和。而凌统身为独领部曲的校尉,却不得不受命奔赴公安,召回深入敌境的本方将士!
想到昨夜昨夜孙瑜急召自己的情形,凌统只觉得可笑。孙瑜的圆脸上带着忧心忡忡,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你凌公绩熟悉南郡的将士,所以务必要尽快约束他们,千万不要让他们再扩大战事的规模……来到这里以后才发现,战事的规模已经扩大到这个程度,而自己居然已经没什么要约束的了。
那些自己熟悉的南郡将士们,原本不是说要兵分三路渡江,直取公安的吗?现在一小半已经化作了惨烈尸身,一大半都当了荆州军的俘虏!
这些俘虏们,许多都是见知于至尊的东吴将校,本该为江东杀敌拓土,用刀枪搏取赫赫功业;可现在凌统看到的,只有一群露出茫然神色,仿佛劫后余生的软弱之辈。
而那个荆州军的军官叫任晖的,还虎视眈眈地在旁监视,一旦自己想要召唤那些降俘,任晖就命令荆州军举刀剑威逼。这是何等直截了当的羞辱!
凌统看看坚持作战到最后,被自己救拔到身边的百十人,大部分都是江陵以西,隶属于甘宁统带的夷陵周边诸城驻军,这些人都是敢于鏖战到死的猛士。可是甘宁在哪里?他在干什么?
正在竭力压抑暴躁情绪的时候,中军本营的后方角落里,一处近水的小营忽然喧闹,有一队队的吴军将士从这里头拥出来。
凌统一眼就在其中看到了甘宁!
上万大军在这里遭到惨痛失败;而这个甘宁,居然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躲在战场的角落里?此人……此人真是改不了的贼癖性!
凌统心中无名火起,他推搡开围拢在身边的几名将士,策马疾驰过去,一直撞到甘宁身前,才猛力勒马:“甘兴霸!”
甘宁毫不在意地绕过凌统,继续走了好几步,才没好气地翻了翻眼:“何事啊?”
身为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他已决定了要在雷远杀入中军本营的时候率部突击,用直取敌首的方法来争取反败为胜。结果凌统这一来,顿使甘宁谋划成空……他的心里有失望,也有沮丧,实在提不起精神与凌统对话。
甘宁昔日在荆州刘表麾下时,曾经在江夏作战,一箭射死了凌统之父、时任破贼校尉的凌操。后来甘宁转投吴侯麾下的数年间,凌统每见甘宁,常怀怨愤。此等情形,甘宁的部下自然深知。眼看凌统此来恶意汹汹,他们连忙簇到甘宁身旁,稍作翼护。
而这样的情形,更加使得凌统怀疑甘宁心中有鬼。他再度催马拦在甘宁面前,冷笑问道:“你统领大军溃败,自己却畏敌避战,难道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几名性子暴躁的部曲将一齐喝骂:“放你的狗屁!”
还有数人连忙辩道:“我家将军是在等待机会扭转战局,这不是畏敌!若非你们传令停战,我们都已经杀入敌阵啦!”
若在平日里,凌统自然会记得,甘宁以作战勇猛著称,绝非怯战之人。可是此时此刻,这年轻人眼看着自家将士尸横遍野,自己却只能恪守着使者身份,竭力将之当做不存在,他的情绪真的已经无法控制了。
他将佩刀拔出,指着甘宁,厉声说道:“你说!我在问你!”
甘宁看看眼前晃动着的刀尖,反手摸了摸背负的手戟。这两柄手戟是甘宁惯用的随身利刃,因为一次次地浸沐鲜血,锋刃变成了黑色。
凌统脸色一变,冷静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