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草,极常见,漫山遍野,可是踩踏不尽,春来迎风招展,夏季开出淡花的黄蕊,秋季岁枯岁荣,哪怕经过冬雪冰霜覆盖,来年也能抽出嫩绿的茎叶……
我从前总觉得它不及牡丹芍药的珍贵绚烂,可是如今立在战火遍地的绥城城头,忽然之间就觉出了这种草的可贵,因为太过平常,才不会被珍惜……
就像他,因为太过习惯,习惯了身后紧紧追随的目光,当有一天他的目光不再紧紧追随于我,我才会怅然若失,不能自已……
那时候我才明白,他并非是我自以为的纨绔,而是那种坚韧到移居到任何地方,都足以将根系牢牢扎根在土壤,自已自足的植物。
我不能够对她说有任何的表示,生怕自己多说几句,就要将心底里的悔意尽数倾倒。
黄河谷一役之前,我鼓足勇气拉住了他的马头,平生第一次仰望这从来站在我身后的少年,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绝然之姿……他以一种赴死的眼神将从我身上淡漠的扫了过去……
——纵然,我屈从于礼教,不能接受他的感情,可是我要他好好活着,好好活在这世上……
我想父亲未尝不知道他的心意与我日夜不宁的动摇,所以才会将他设法派到了黄介将军的前锋营……又因为黄介虽有将才但太过耿直忠心,必然阻挡太子殿下的统一大业,已经算是要设法除去的大陈将帅之一……
他挺直了背,高坐在马背上,走向了自己的宿命……我站在城头,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身旁有不少父亲的亲信,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让他好好活下去……他大约是恨我的吧……肯定是恨我的……可是因为太过痛恨,所以连一丝情义也不再,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里瞧过来的时候,只余焦黑一片……
那是所有生命的热情燃尽之后的满目焦黑……
我心如油煎,等了又等,不久之后,终于收到了消息,他伤了脑子,脑中有淤血块,忘尽前尘……我说不出自己心里的矛盾滋味。
我既盼着他忘却前尘,又怕他真的将我完全忘记……
大半年未见,他依旧是那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天生带笑的漆瞳里藏着冰凉决绝之意……大约是未曾赴死之人不能够深切的体会出来……
他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怎么苦苦压抑着自己的喜悦之意,来迎接他回到帝京的。纵然,下一刻国破家亡,我与他都要做了降臣,可是他与我,我与他,都安好活在这世上……
但我从来不知道,他是存了必死之心!
在紧紧跟随着太子殿下前往锦绣阁,看到他微笑着立在大火中央的时候,我的心突然之间痛不可挡。
他是天真的,天真到不解世情。
他只是个痴情的孩子,命运弄人,身逢乱世,纲常不容,孑然飘零……
可是假如我的余生连那样灿烂的笑颜都注定不能够再瞧见……这样的世界是不是太过黑暗?
太子殿下挽弓搭箭,我屏息以待……当他的身影从窗口一闪而去,火焰之中的锦绣阁最后那一扇窗紧紧的关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破腔而出,它立定在大火中央,嘶声痛喊:“小逸……”
——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你……一点也不……
——我喜欢你紧紧追随在我身后的目光……我承认自己有了常人难以理解的癖好……
你反正已经无牵无挂,我想要将你悄悄藏起来……
只得一个你,只得一个我,四目相对,再无旁人的眼光,到得那时,你想要怎么样瞧着我都行……
太子殿下疯了一般要往锦绣阁中闯,大火映红了半边宫墙,铁衣卫紧紧抱着他,被他踹伤踹飞了好几个,十几名护卫不顾尊卑,终于将他牢牢按住,我呆呆坐在离他不远处,他挣的面上青筋剧现,热泪沿着刀削般的面容缓缓流下。
我只觉这一切惊心动魄,耳边仿佛有个清脆的声音,笑嘻嘻的叫道:“媳妇儿……媳妇儿……”一声声震得我耳膜都要爆裂……
我指着太子殿下奇道:“殿下,你为何哭了?”
你们不过相处半年……
太子殿下忽然哑声大笑,像受伤的雄鹰,被人折断了翅膀。他指着我,笑得不能自己,热泪一串串往下掉:“你不是最讨厌他的吗?靠的近些了都要一脚踹下湖里去……他死了你为何要掉眼泪?”
我伸手往面上摸一把,赫然发现满手的泪……
“对啊,他那么讨厌的人……”死也不愿意再瞧我一眼……
太子殿下接口:“对啊,又无赖又铁石心肠的家伙,真是讨厌到了极点!”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大掌盖到了自己脸上,眼泪顺着指缝簌簌流了下来,很快就沾湿了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