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暖阁。
天启皇帝已坐下,他显得有些疲惫,信王做的事,伤了他的心,让他闷闷不乐。
不过更让他伤心的却是,这天下的臣民,今日所见之后,才知道不少人是真的希望他死在外头。
这种恨不得立即拥戴信王取代他的风潮,让天启皇帝意识到,他已经不得人心到了何等的地步。
因而当着张静一的面,天启皇帝忍不住大发牢骚:“朕自登极,何尝不是如履薄冰呢?这些人,处处都要朕的钱,却又要朕轻民赋?朕派矿监出去,不让镇守太监们想办法挣银子,难道这银子,摊派给百姓吗?百姓已穷困潦倒到了什么样子,民变已是四起,朕除了矿税和商税,还能如何?”
他呷了口茶,气得在这暖阁中团团转,接着又骂道:“这些人,成日里总说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朕还道他们虽是愚蠢,读书读傻了,至少没有什么其他图谋。可朕万万没想到啊,他们居然还有这些心思。”
“信王年幼,现在成日信他们这一套,现在已胆大包天到想取朕代之,朕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弟……”
张静一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天启皇帝叫骂。
其实张静一很清楚,现在什么安慰,都是没有用的,人家只是想找个人倾诉,骂骂人而已。
索性,他便当木桩子。
这让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当初做大汉将军的时候。
“朕决定了,朕不上朝啦,由着他们去,朕要看看……他们能做成什么事。”
张静一微笑道:“陛下……何必为这样的事生气呢?信王既然不懂事,那就让他就藩,慢慢的他就懂事了。至于某些大臣和读书人,臣有一言,不知该讲不该讲。”
天启皇帝驻足,凝视着张静一道:“你说罢。”
张静一道:“当初的时候,我大明推行黄册,记录人口,户部造册的记录来看,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我大明有五千九百八十七万。而就在前年,也就是天启六年,陛下命人清查人口,在册人口,却是五千一百六十五万。陛下,大明承平了两百五十多年,可是……天下交到陛下手里,人口非但没有增加,却是反而减少了近两成,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任何一个王朝,往往都是战乱的时候人口大减,可随着新王朝的建立,人口就会不断的增加。
可大明也算是奇葩了,从开国初期到,人口居然是减少的。
而人口减少,就意味着税赋减少,也就是说,大明发展了两百多年,特么的不但在册的人口在下降,便连收税的能力也在不断地下降。
以至于明初的时候,朝廷可以动用无数的兵马,可以南征北战,甚至可以一次次的横扫大漠,下西洋,征安南。到了明朝中期,尚可以犁庭扫穴。而到了天启皇帝这里,一个辽饷,就已让朝廷焦头烂额了。
天启皇帝便阴沉着脸道:“朕也知道此事,当初这在册人口报上来的时候,朕还不信,要求继续清查,可当时奏报的却说,已经清查得非常仔细了。他们说,这都是流民所致,百姓们不肯安分守己。”
张静一笑了笑道:“流民当然也有一定原因,可这流民……数目终究是有限的。诿罪于流民,实在可笑。臣看,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隐户,那些士绅人家,隐匿人口,以此做到不交税赋,可是……朝廷要花的银子是不能少的,因而……征收的税赋……难道也能减少吗?如此一来,税赋便强征到了那些没有藏匿的人口上,这些人口,恰恰是最没门路的小民!”
“他们的税赋,却日益沉重,一年到头,莫说有存粮,尚且吃完了粮还不能果腹呢。一旦遇到了天灾,要嘛饿死,要嘛就只能卖身为奴了。”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道:“朕也知道这些。”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最可怕的是,那些藏匿了人口,有大量土地的人,他们大肆的兼并,地方的官府,却不敢过问。这些人在地方上,和皇帝有什么分别?他们的子弟会聘请名师,而后每日教授他们四书五经,让这些子弟去考取功名,于是便有了一门三进士,一门五进士,一门九进士。他们的子弟在朝为官,他们在地方上兼并土地,将本该给朝廷缴纳税赋的人口,也藏匿起来,成为了他们的家奴。他们甚至开取矿山,背后支持着商业,日进金斗。而朝廷却是难以为继,每年征取的钱粮,甚至连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都不如,陛下想想看,长此以往,朝廷怎么办,小民们怎么办?”
天启皇帝道:“也正因为如此,朕才派镇守太监,去收矿税和商税。”
张静一却是摇摇头:“臣看,这是治标不治本,镇守太监的收税成本太高了,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太监们到了地方,面对的却是那些在本地经营了数百年的人家,这些人子弟有做官的,彼此之间也是联姻,既掌控了舆论,也掌控了钱粮,现在太监们要征税,他们怎么会肯呢?”
天启皇帝背着手,脸色愈发的沉重,而后直直地看着张静一道:“那你看该怎么办?”
他不觉得张静一会无缘无故地在这件事上,跟他说这么多的话。
张静一便道:“当初的时候,大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其实并没有错,利用士大夫来管理天下百姓,不必皇帝亲力亲为,皇帝只管管好大政就好了。可现如今……臣却发现,这些当初为陛下管理地方的士绅们,胃口已经越来越大,犹如饕餮,他们已经远远不满足于,朝廷给他们的这些蝇头小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