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则六乘先导车,有尚书、御史乘坐,为王之先导,亦有戈矛弩箙(fú),皂色车盖,色赤内里,车舆也涂成朱色。
终于,在先导车之后,黑夫总算瞧见了秦王真正的乘舆法驾……
那是由六匹纯白色的马拉着的庞大马车,看似不甚华贵,可处处都有讲究,首先它比一般的车大一倍,轮皆朱班重牙,文虎伏轼,龙首衔轭,羽盖华蚤,并建大旂(qí),后面还紧紧跟着五辆副车。
黄屋左纛,黑夫看得真切,是秦王车驾没错!
“来了?”
黑夫点了点头。
“来了!”
黑夫身边的季婴、东门豹等人原本还在低声询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统统屏住了呼吸,神情十分忐忑不安,他们既想挺直了身子,看看秦王的模样,又有些不敢,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偏起头打量来车。
今日并非普通出行,而是犒劳三军将士之旅,所以秦王没有乘坐严丝合缝,却较为安全的“金根车”,而是敞篷能让所有人看到他的乘舆……
不过黑夫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为秦王驾车的人,体魄高大雄壮,佩剑置弩,束带着冠,留着短须,威武沈稳,正是中车府官属!
而御者身后,在车舆中端坐着的,当然就是秦王本人!
但见其正襟危坐于车中,身上穿着绘有日月星辰十二章的王服,衣裳玄上纁(xūn)下,手里竟如李由所说,依旧拿着竹简。
秦王头上戴着沉重的冠冕,广七寸,长尺二寸,细旒遮住了他的容貌,所以黑夫只能看到颔下长长的髭(zī)须随风微微飘逸,而秦王眼睛微闭,似是在休息,在养神……
在经过最靠前的安陆兵时,秦王终于睁开了眼。
珠旒之后,是一对明亮锐利的眼!
虽然只是轻轻一撇,面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却足以让那些和王四目相对的兵卒吓个半死。
胆大包天的东门豹,常出惊人之语的利咸,方才还满嘴骚话的季婴,统统猛地垂下了头,因为他们下意识地觉得,与王对视是大不敬!
黑夫亦挪开了眼睛,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下中,甚至有人整个人趴到了地上,以首稽地,呼吸王驾经过扬起的尘土,将此视为殊荣。
“王!”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这一片的秦卒发出了低沉而厚重的颂声。
“王!大王!”
从百步到千步,从千步到十里,宛丘至淮阳的沿途,十数万人像是传声一般,从西到东,都开始呼喊起同样的话。
“大王!”
“大王!”
先是秦卒在喊,而后两边的秦国民夫也在喊,最后,连外围见识了车驾威风凛凛,早已面如死灰的本地楚人,也受不了这气氛和压力,跪倒在地,跟着呼喊起来。
有关中话,有南郡话,有中原话,甚至还有巴蜀和燕赵方言,杂糅在一起,要表达的东西却是一致的。
也只有这个男人,才能让这么多人这么多声音,如同出于一口吧。
秦王的眼睛又闭上了,没有微笑,没有皱眉,只是轻轻捋着胡须,无一丝波动,他似乎是在享受,又仿佛是早就习惯甚至厌倦了山呼之声……
黑夫也跟着喊了几声,再抬头时,眼前已经只剩下了秦王车驾的背影,还有那高高的冠冕,纹丝不动地戴在头顶。
和普通秦卒、民夫满眼的崇敬,疯狂的呐喊不同,就在方才,从秦王身上,黑夫似乎看到了很多东西。
有法驾乘舆,黄屋左纛(dào)所代表的荣耀。秦王是至高无上的王,也即将是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皇帝。整个过程中,他虽无一言,却能够让千人万人为其欢呼,为其疯狂,为其稽首效死。
天下权柄,就攒在那只握着竹简的手中,如此威风,也难怪日后刘邦见了此情景,要感慨一句“大丈夫当如是!”
但在荣耀之余,凑近之后,黑夫也见到了秦王身上的一丝脆弱:他权势再大,也是个人,一个凡人。其身上堆砌了太多的神化,一些秦兵坚信秦王是不老不死的,但黑夫知道,秦始皇最后并没有长生不老。
项羽也看到了这点吧,看到了日益衰老的皇帝,看到了他九五之尊下凡人的身躯,能万人敌的自己只要一步跃上去,就能将其打倒……
难怪,他会张狂地脱口而出那句“彼可取而代之!”
不过比起这两位的想法,作为后世来者,黑夫还知道关于秦王,关于始皇帝的更多:
他会活得很精彩,以其权势做许许多多前代难以想象,后世也无法重复的事,南取百越,北却匈奴。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他会死的很无助,在最后一次出行中,从端坐的车舆上痛苦倒下,尸体被置于臭鱼鲍肆中,旨意遗诏被人肆意玩弄修改,子孙几乎被屠戮殆尽,数年后,建立的帝国也分崩离析。
除此之外,黑夫还看到了其他。
他看到了出行途中,秦王的手不释卷。
他感受到了,靠一个人的精力,治理这么一个庞大国家,是多么沉重的一个工作。黑夫现在做一个千夫长还算轻松,但让他管一个县或者一万军队,就十分吃力了。
他瞧见了,秦王冠冕的高度和重量。
广七寸,长尺二寸?
“不,不。”
“其荣耀高千丈。”
“其重量亦万钧!”
刘邦看到了荣耀之高,但这个小亭长,当时肯定不知其重几何。
项羽看到了将这冠冕抢过来的可能性,却沐猴而冠,不知该如何去戴。
于是此时此刻,黑夫心里冒出来的,并不是那两位的话,而是自己的想法。
在秦王法驾渐渐远去后,黑夫不知是感慨眼中的秦王还是嗟叹历史,起身暗道:
“欲戴王冠,先承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