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点了点头,相有豹抬手抓起了一袋白面,再顺势把一块五花膘提在另一只手中:“我这就给胡师叔您送进家去?”
也不等胡千里开口,刚刚关上的院门已经再一次被猛地拽了开来,一个长得臃肿异常、生了一张大饼子脸的妇人只一相有豹扛在肩头的白面,顿时扯开了嗓门叫喊起来:“好你个胡千里,你这是背着老娘藏了多少私房?瞧瞧白面,肉,这得多少大洋才能置办下来?!你给老娘说,你昨儿晚上喝得浑身酒味的回来,你是上哪个相好的那儿舒坦去了?这白面、肉,你又是打算送到哪个相好的窝里去?我说呢?今儿着急慌忙的就要出门,闹了半天”
喋喋不休的叫嚷声中,那臃肿悍妇的大饼子脸上抹着的官粉如同雪花般纷纷飘落,原本就有些散乱的发髻更是完全披散开来,活脱脱就是个母夜叉的模样。
蠕动着嘴唇,胡千里几次想要开口,却又都被那悍妇尖酸刻薄的叫骂声堵得无法出声。
眼见着胡千里一脸尴尬窘迫的模样,相有豹禁不住抬手把面口袋重新放回了架子车上,低声朝胡千里说道:“胡师叔,要是您这会儿不方便,那我等会儿再来?”
虽说口中骂得花样翻新,但那臃肿的妇人耳朵却很是灵敏,只一听相有豹的话语声,顿时便停下了叫骂,朝着相有豹吆喝起来:“你管他叫师叔?那你是”
垂下了眼皮子,相有豹也不那臃肿妇人,只是闷着嗓门低喝道:“火正门里学徒,来给胡师叔家里送东西!”
几乎要被肥肉挤得不见的眼睛一亮,那臃肿妇人顿时来了精神:“火正门?火正门不是早就散伙了了?还有东西送上门?”
依旧是低垂着眼帘,相有豹闷着嗓门应道:“火正门的堂口重开,恭请胡师叔回堂口坐馆授艺、调教玩意!这点东西,是火正门掌门纳九爷让给胡师叔送来的”
费力地挪开了堵在院门口的肥硕身板,那臃肿妇人顿时一迭声地叫嚷起来:“那还耽搁什么啊?麻溜儿的给送进来!你是火正门里的小徒弟吧?还有没有眼力见了?!都说当徒弟的得给师傅倒尿罐子、替师娘洗衣裳,正好我院里还有些没拾掇的”
猛一抬眼,相有豹眼中骤然闪过的凌厉眼神,顿时让那臃肿妇人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巴。
也不搭理那讪讪站在门边的臃肿妇人,相有豹一边重新提起面口袋朝着院里走去,一边扬声朝着站在自己身旁的胡千里说道:“掌门还有话——要是胡师叔觉着在家里住得不自在,火正门堂口里有的是屋子,由着胡师叔自己挑。能住得多好不说,且图个清净!往后火正门里该分给胡师叔的东西,也都只送到胡师叔手里头,与旁人无碍!”
眼瞅着那站在门边的臃肿妇人又要开口说些什么,相有豹猛地一脚踩到了院子里一块碎砖上:“要是敢有人跟胡师叔撒泼闹事,胡师叔您仁义、能忍,我们这些个做小辈的火性可大!这要是一个走道不留神给踩死一个半个的哼哼!”
冷笑声中,也不见相有豹如何用力,那块摆在地上的碎砖已经叫相有豹踩得生生陷进了坚硬的三合土里!
丝毫不搭理那吓得瞠目结舌的臃肿妇人,相有豹在院中的石桌上放下手头的东西,回身出了院子,恭恭敬敬地朝着呆立在门前的胡千里一拱手:“胡师叔这是要出门?让师侄伺候着您走走成么?”
微一点头,胡千里抬腿朝着胡同口走了过去。耳听着相有豹拉着架子车追了过来,胡千里压低了嗓门、头也不回地朝着相有豹扔出了一句话:“倒是叫你了笑话!呵呵我这当师叔的,还得靠着师侄来替我出头长脸”
拉着架子车紧走了几步,相有豹与胡千里走了个并肩,一手把着架子车的扶手,一手却从腰间摸出了二十块大洋,朝着身边的胡千里递了过去:“这也是纳师叔让我给您送来的。”
顺手把相有豹递过来的大洋揣到了怀里,胡千里脸上的木纳神情却是丝毫不变:“替我谢谢纳师哥!我随便走走,你去忙你的!”
也不计较胡千里那拒人千里之外的谈吐做派,相有豹依旧客客气气地朝着胡千里说了声告辞,这才拉着轻飘飘的架子车,朝着贴城墙根儿的一片草窝棚走了过去。
都说是故土难离,四九城里不少穷到了根子上的人家,在迫不得已卖了自己容身的房子之后,却依旧舍不得离开自己从小到大生长于斯的四九城,也就贴着荒僻的城墙根儿,几根杂木桩子加几捆麦草,搭个窝棚住了下来。
天长越久,哪怕是四九城里巡警局的巡警见天的来赶人,甚至还点火烧了几回草窝棚。可没等焚烧草窝棚的烟尘散尽,那些刚刚被驱赶开来的人已经扑向了被烧成灰烬的家,从发烫的灰烬中搜寻着一切还能用得上的家什。不出一两天的功夫,一排排的草窝棚又再次出现在了被烧得焦黑的土地上!
循着曲折狭窄的道路,相有豹一边蹦跳着躲过道路中积水的坑洼,一边朝着一处比其他草窝棚都低矮了三分的草窝棚走去。还没走到那草窝棚前,相有豹已经见了谢门神那魁梧的身影。
谢门神的大名叫什么,就连纳九爷也说不上来。只记得当年火正门里的师兄弟着谢门神身形魁梧,力气又大得吓人,所以就给赏了这么个绰号。叫的人多了、时间也长了,谢门神的大名反倒是没人记得、甚至是没人知道,但说起当年火正门里有人找谢门神,大家伙儿都不必寻思,直朝着块头最大、身量最高的那位找过去,一准没错!
手里头攥着几把不知从哪儿寻来的湿柴草,谢门神蜷曲着身子蹲在那草窝棚前,拿着一块火石在火镰上敲敲打打,试图靠着砸出来的那点火星点燃柴草。可那火镰上刻着的纹路早已经磨得平滑如镜,火石更是小的像是蚕豆般大小,一个不留神,谢门神那粗大的手指头狠狠地刮到了火镰上,顿时被火镰割得鲜血直流!
恼恨地将那块只有蚕豆大小的火石扔了出去,谢门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将鲜血直流的手指含在了口中吸吮着,似乎想要用这法子来止血。但在片刻之后,谢门神却又支起了身子,捡起了自己刚刚扔出去的那块蚕豆大小的火石,无可奈何地在火镰上打砸起来。
远远地着谢门神那无可奈何的举动,相有豹略一思忖,转身拖着轻飘飘的架子车扭头朝着草窝棚左近的一家杂货铺走去。
也不问价钱,也不拘多少,相有豹几乎是把自己能想到的、过日子能用得上的家什全都买了一两样,足足堆了一架子车,这才在那瞠目结舌的杂货店掌柜目送之下重新朝着那些簇拥在一起的草窝棚走去。
天空之中,已然传来了隐隐雷声,一团团的乌云也开始扎堆凑到了一块儿。伴随着嗖嗖的小北风渐渐强烈,住在草窝棚里的人们已经开始钻出各自容身的草窝棚,争相将一些平日里收到了草窝棚中的石块、木条子朝草窝棚上压了过去。还有些住在草窝棚里的人显然是连石块、木条子都没能预备下,只是木然地坐在自己容身的草窝棚外,眼睁睁地着越来越强劲的小北风渐渐刮走草窝棚上蓄着的麦草
脚下加紧,相有豹几乎是推着那满载的架子车一路飞奔,直冲到了谢门神搭建的草窝棚前,朝着正在急得直跺脚的谢门神叫道:“谢师叔,纳师叔叫我来给你送”
没等相有豹说完,半空中猛然响起的一个炸雷,生生湮没了相有豹扯着喉咙叫嚷的声音。伴随着雷声渐远,天空中猛地坠下了豆大的雨滴,星星点点地砸在了相有豹与谢门神的身上。
惶急地扎煞着双手,谢门神手足无措地着相有豹送来的那一架子车东西,再扭头着草窝棚上已经被大风吹走的缕缕麦草,语无伦次地跺脚叫道:“这可纳师哥他仁义我这窝棚,还有我媳妇正病着呢,可经不得雨经不得雨啊!”
叫喊声中,显然已经急昏了头脑的谢门神猛地张开了双臂,合身扑到了草窝棚上,试图用自己那硕大的身躯来阻挡狂风吹走麦草!
眼瞅着瓢泼大雨已经落下,相有豹一边着不断哭叫着从草窝棚里挤出来的几个孩子,一边反手用一口新买的铁锅扣在了那袋白面上,扬声朝着谢门神叫道:“谢师叔,您这么弄不成,咱得给孩子和婶子找个能避雨安身的地儿!”
话音刚落,从草窝棚里钻出来的一个半大姑娘已经哭叫着拽住了谢门神的裤腿:“爹呀娘厥过去了,身上火炭似的,烫得吓人!”
顾不上再想其他,相有豹一把揽起了几个拉着谢门神裤腿哭叫的孩子朝架子车上一放,扭头冲着谢门神大吼起来:“师叔,这左近哪儿有医馆药房?旁的不管了,先顾着给师娘治病要紧!”
茫然地瞪着一双眼睛,脑中几近空白的谢门神下意识地应道:“朝着南边走出去两条街,像是有家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