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打满算,一支只有小指头长短的令香不到一壶茶的功夫就烧到了头。
抬眼了已经升到了半空中的日头,熊爷擦拭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扭头朝着紧随在自己身后的几名青皮混混挤了挤眼睛:“家伙什备齐了,等我发话,抢先就去洗了大钱锅伙的院子!尤其给我盯紧了大钱锅伙里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家伙,那可是大钱锅伙里挑头说话的主儿。平日里大钱锅伙弄来的钱,八成都拢在他手里呢!”
微微撩开了衣襟,几个紧随在熊爷身后的青皮混混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别在腰间的小攮子:“兄弟们早都聚在这场面周遭了,只等您一句话!就连压箱底的那几件玩意,也都带上了!”
满意地点了点头,熊爷盯着那只剩下最后一点火星在晃动的令香,朝场子中央走了几步,扬声朝着那些已经在太师椅上坐不稳屁股的混混头儿叫道:“诸位爷,这令香眼瞅着就要灭了!照着兄弟我”
还没等熊爷把话说完,从围观的人群中猛地窜出来一个扣着顶破草帽的瘦小汉子,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地一路趔趄冲到了即将熄灭的令香旁,抬脚便将那小香炉踢飞了出去。
众人哗然之间,那脑袋上扣着一顶破草帽的瘦小汉子却是一屁股坐到了场子中间,一把摘下了脑袋上扣着的那顶破草帽,呲着一口惨白的牙齿朝熊爷怪笑起来。
人群中有眼尖嘴快的,顿时低声惊叫起来:“这不是赛秦琼杆子里撵出去的白傻子么?怎么他也进了大钱锅伙?”
“白傻子?那个五年前脑袋上挨了一棍子之后,就装半痴不颠的家伙?”
“就是他!原先在赛秦琼杆子里也算是一号人物,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在赛秦琼四十大寿的酒席上跟赛秦琼叫板夺龙鞭”
“那后来呢?”
“跟赛秦琼抽了死签滚钉板时认怂了呗!听说叫人搭到大夫哪儿一,那钉板上的长钉子戳出来的伤口里全是黑糊糊的药面子,大夫伸手碰一下都给蛰得跳起来了”
“跟赛秦琼斗心眼子比狠他还真是个白傻子!”
仿佛是听到了人群中窃窃私语的议论,瘫坐在地上的白傻子三两下撕扯掉了身上的衣裳,露出了脊背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旁若无人地伸手在那破烂得像是渔般的衣服里抓起了虱子。
眯缝着眼睛,熊爷盯着抓着了虱子就朝自己嘴里送的白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扬声朝着场子周遭围观的人群叫道:“场面上的规矩,令香香炉跟祖师爷牌位一样,不敬者死!虽说这白傻子是入了锅伙的人,可也还是得守着场面上的规矩不是?!大钱锅伙里,就没个教人守规矩的?!”
伴随着熊爷的厉喝声,从周遭围观的人群中,猛地响起了个惫懒到了极点的嗓门:“教傻子懂规矩,这活儿可太难了点,还是留着熊爷您来伺候吧!要是您瞧这傻子不顺眼,那您一刀抹了这傻子的脖子不就得了?日后场面上说起来,熊爷您手起刀落,一刀弄死个傻子来立规矩,这威风排场谁不得给您竖起大拇哥叫声好啊!”
一番夹枪带棒的挤兑话语中,一个戴着顶破毡帽、身穿着一身半旧长衫,脚下还趿拉着一双破布鞋的瘦高汉子慢悠悠地挤出了人群。
而在这瘦高汉子身后,二三十个打扮各异、但脑袋上却全都扣着顶破帽子的汉子纷纷跟了过来,很是熟练地在那瘦高汉子身后拢成了个半圆形的圈子。
翻动着眼皮子,瘫坐在太师椅上的段爷只一打量这些个穿着破烂、身上也或多或少带着些残疾痕迹的汉子,顿时冷笑着低哼一声:“好家伙四九城里杆子上赶出去的主儿,这回算是全齐活儿了!”
依旧是站在段爷身后的那名巡警,盯着那扣着顶旧毡帽的瘦高汉子瞧了好一会儿,方才弯腰凑到了段爷耳边说道:“段爷,那打头的可着眼生?”
重新耷拉下眼皮子,段爷闷声嘀咕道:“青帮不收、洪帮不留的一个绝户头,几年前从口外来的京城,拿着个拜师帖子就想在青洪帮里抢一张椅子,最后”
很是纳罕地瞅着那刚刚摘下了旧毡帽的瘦高汉子,弯着腰身的巡警很有些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不就是青、洪帮里填张椅子么?给他个有名无实的椅子坐着,不出半个月,那他还不得饿得上房揭瓦?”
颇不耐烦地一抬手,段爷哼哼着应道:“你琢磨着这四九城里就你一个明白人不是?坏事就坏在这绝户头手里头那张拜师帖子上了——照着那拜师帖子上的辈分,这绝户头是‘谨’字辈的,是四九城里青、洪帮两位舵把子的师傅辈!”
搬弄着手指头,那哈着腰的巡警默默数算着青、洪帮里辈分的排字:“严守法度、谨勿扰民我的个皇天,这绝户头还真是嘬死!”
像是完全不顾忌周遭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摘下了旧毡帽的瘦高汉子也不那些坐在太师椅上的混混头儿,只是懒洋洋地朝着站在场子中央的熊爷叫道:“熊爷手下的兄弟可不怎么讲究?撒帖子都不露面,拿着块石头用帖子裹着隔墙朝里扔,赶巧就扔进了我正炖着的一锅狗肉里!可惜了我那锅好狗肉汤,全叫熊爷您那帖子给毁了!”
偷眼了人堆里自己那面红耳赤、目光闪烁的手下,熊爷强忍着胸口那口闷气,拧着脖子朝那瘦高汉子一抬手:“院墙隔人、不隔路数!既然大钱锅伙收了这张约场面的帖子,那也就该照着场面上的规矩”
不等熊爷说完,那瘦高汉子猛地冷笑一声,打断了熊爷的话头:“场面上的规矩?场面上要真有规矩,那这四九城里就不该有大钱锅伙!瞧瞧我这大钱锅伙里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叫场面上的讲规矩的人给挤兑得没了规矩!到如今混得拿命换钱求活路,真就跟唱莲花落打牛骨牌扫街要饭的叫花子差不多了!我说兄弟们,给诸位四九城里场面上守规矩的爷们露一手咱们的不守规矩!”
只听得那瘦高汉子一声吆喝,围拢在他身后那些带着破旧帽子、身上还或多或少有些残疾的汉子顿时齐刷刷地摘下来破草帽倒捧在手心,扯开嗓门吆喝起了一段莲花落:“靠上杆子吃八方,杆头吃肉我喝汤!路宽路窄不由人,杆头投驴我拔桩!人前威风您占尽,人后憋屈我吞光!等闲不见笑模样,家常便饭打骂伤!凑个锅伙求活路,拿命换钱人心慌!不求老天不怨地,只求杆头善心发”
整齐划一地念叨着这明显是急就章凑出来的莲花落歌词,那些个身有残疾的锅伙汉子们各自奔了自己原来投靠过的杆子头儿,如同乞丐般地将倒捧着的草帽伸到了那些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杆子头儿面前。
几乎全都铁青着面孔,那些面对着三两个或是四五个破草帽的杆子头儿全都被那明显透着阴损的莲花落挤兑得说不出话来。而那些跟随着各自杆子头儿前来的青皮混混更是尴尬,一双巴掌早已经把腰后别着的小攮子攥出了水来,却谁也不知道该上去挡开那些破草帽,还是呆在原地静观其变?
眼着自己手下这些锅伙中的兄弟把四九城里的杆子头儿挤兑得半死,那瘦高汉子仰天打了个哈哈,伸手从自己脖领子里摸出了个系着红绳子的大钱,朝着同样脸色铁青的熊爷一晃:“知道为啥我这锅伙叫大钱锅伙么?就因为我乔一眼和我手底下这些个兄弟命都不值钱,一条人命最多就是换一个大钱!熊爷您家大业大、身骄肉贵,还能上赶着跟我们这帮子一个大钱一条命的弟兄斗狠?我乔一眼这儿可真得谢谢您抬举了!”
伸手狠狠在自己额头上一拍,乔一眼镶嵌在眼眶里的一只假眼珠子应手而出,摔落到了满是尘土的大街上。
弯腰捡起了那颗极其逼真的假眼珠子,乔一眼把那颗假眼珠子高高举起,扬声朝着周遭围观的人群叫道:“诸位都瞧瞧我这颗眼珠子,这就是因为我乔一眼没准了人,烧着高香拜了鬼,这才落得这辈子只能一眼瞧人!今儿这场面,我乔一眼既然敢来,也就没指望着我剩下的那只眼还能留住!甭管今儿场面上谁输谁赢,我乔一眼先把话撂这儿——输了的赔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