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工人瞬间吓了一跳,杨锐说的这几句话,正是严打期间流传甚广的名言。
工人们其实本来就是忐忑不安的,因为严打还没结束呢,大家也就是仗着人多和国企的身份,再加上一腔热血,才做起了罢工的事。
应该说,一腔热血是最主要的原因,热血随着时间会冷却,因此,罢工的时间越长,他们自己反而是越害怕的。
就像之前的公安局的官员说的话,罢工的那股子劲过去以后,背都要被冷汗打湿的。
而且,京西制药总厂的工人,终究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国企工人是拥有财产的,而且,他们的财产还很有价值,不算单位可以住到老死的房子和数量不等的存款以外,最大的财产就是工人的编制和身份。这层身份,不仅会带来远超农民,不逊于知识分子的收入、奖金和社会地位,还意味着单位会负责他们的生老病死,治病报销,读书建校,退休发钱,过节发礼,更有甚者,工人的编制还是可以作为遗产,留给子女的,也就是传说中的顶替是也。
在比较好的单位,招工和顶替两项,几乎能够解决一个家庭两三个子女的工作问题。
所以,如果真的严格起来,没有哪个工人能坚持在罢工的第一线。
因为工人是依附于工厂,又掌握着工厂的人,这样的有产的工人,本身就是工厂的主人,怎么可能有主人罢自己的工呢?
无非是要挟罢了。
“依我看,罢工根本不是问题。”杨锐这样说着,直直的看向茅市长,道:“只要想解决,您有的是办法来解决,何必一定要强迫我,来通过一项有问题的药品呢。”
茅市长有些失神,他不是为杨锐提出了解决方案,而是多少有些被杨锐的风度所折服。
茅市长不由想到,自己少年时,老夫子用陕北口音的土话读诗经: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茅市长将“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背了两遍,暗暗自嘲,可惜,当年的我,并不是翩翩少年,更称不上文采奕奕的君子,也做不到诙谐幽默又不为人刻薄。
杨锐大约也是没有完全做到的,然而,这只是让茅市长更加感慨杨锐的年少,与世事之艰难。
他其实很能理解杨锐所能面临的压力。在十年以前,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许多人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然而,人们面临压力时的解压方法是不同的。
有的人崩溃了,有的人胡乱攀咬,有的人同流合污……
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像是杨锐这样,有理有据的对抗,沉静思考,冷静应对,甚而给人以威武不能屈的感觉。
再想想杨锐做此事的初衷,茅市长更是不知作何评价。
如杨锐自己所言,他本可以让此事无声无息的过去的,异日,就算律博定出事了,也追不到杨锐的头上。
但杨锐并没有这么做。
他选了一条最难的路。
就像十年前,一些人的选择那样。
茅市长不自然的想到了一些同事,一些前辈,和一些朋友们。
他们是傻吗?
也许。
我们需要这样的人吗?
是的。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茅市长是佩服杨锐的。
扪心自问,他做不到杨锐今天所做的事。
但理解和佩服,并不代表赞同。
相反,这种理解和佩服,给了茅市长更多的勇气——果断处置此事的勇气。
“老项,你们先回去吧。”茅市长等三名工人离开,才对杨锐道:“杨锐,你不要再纠缠药是怎么来的,药品是怎么回事,我现在代表市政府,正式通知你,你必须通过律博定的申请,以免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如果通过了,才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吧。”杨锐在正式通知的名义下,声音也降低了许多。
“你说什么?”茅市长板起了脸,异常严肃。
当着茅市长的众多下属和同僚的面,杨锐只好莫不言声。
茅市长总算满意了些。
要是之前,他是不会直接命令杨锐通过药品的申请的,但是,杨锐的表现,促使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一方面,是杨锐敢作敢为的做事风格,对他产生了些微的影响,另一方面,茅市长也考虑到,如果药品真的出现了问题,他也能帮杨锐分担一些伤害——是的,他也不愿意杨锐这样的年轻学者,就此沉沦下去,在双方僵持的情况下,他用行政命令解决问题,也算是给了杨锐一个台阶下。虽然这样做,也会让他的清誉受损,但茅市长并不觉得会有太大的问题。
因为他首先是为了解决罢工问题,其次,他并不是学术型官员,他一生中外行指挥内行,做过的错误决定,更是不知多少,再多一个又会怎么样。
反而是杨锐这样的年轻俊彦少之又少,茅市长更愿意将之保护一二。至于杨锐领不领情,茅市长并不在乎,他都是要退休的人了,等杨锐起来又要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