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已经快五更了。”李钺悄悄进了帐子。
“知道了。”他吩咐一声,把元熙轻轻抱到自己的床榻上,将黑虎皮毯子掖紧,三步一回头的出了帐子。从架上拿过佩剑,帐外早有人牵过马匹。他回望大帐,心里默默念了一声,等着我。
元熙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的,忙挑起来查看。原来是负责在军中照顾起居的侍从。
他正从帐外抱进一个一个的红漆木头匣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气味,元熙皱皱眉头。小侍从见了元熙,忙施了礼:“卫公子。”
“这是?”元熙见地面上还有斑驳的血迹。
“阵前出了大事,李副将的发小儿投奔了叛军,把李将军一家给拱了出来。咱们大军一攻城,那匪首就把李将军一家都压到城门上斩杀了。”他一边搬箱子一边叹了口气:“李将军当场就吐血坠马,唉,一家三十余口啊。”
“王爷说要给李府全家收敛头颅,小奴不知道应该放在何处,就送到这儿来了。”
他说的轻巧,元熙却吓得魂不附体,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怪不得她怕,齐刷刷码了三十几个头颅在面前,就算是个男人也要腿软。元熙下意识就想往外跑,但萧容湛又有言在先。
就这样,对着三十几个冤死者的头颅,元熙一动不动的坐着,好像冻僵的小兽。
“卫公子,你也别整天呆在大帐里,你不憋得慌吗?帐外有那么多好的马,地方又空旷,你溜溜马也能消遣啊!”
元熙摆摆手,继续和这三十几个脑袋大眼瞪小眼。
侍从见她不想出去,也就不劝了:“你要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单开个小灶?”
元熙吃不下,这血腥气熏得她胃里直犯恶心。但她又能到哪儿去呢?既然是自己选择要留下来的,那就哭着也要坚持到最后。她还答应了萧容湛要等他的,万一他回来了,见不到自己,岂不要着急?
元熙就一直靠着凭几,对着油灯发呆,侍从添了两次油也不管她了。
她从日中呆坐到日落,许了十几次愿,拜了七八次佛。直到入了夜,全营地都掌了灯,才听见帐外一阵人吼马嘶的骚动。
帐外是萧容湛的声音,他在吩咐其他将佐继续追剿残余流寇。听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元熙总算松了口气。
帘拢一挑,昏黑间一个血红的身影摇摇晃晃的进了大帐。元熙吓了一跳,直往后趔趄了几步。
“别害怕,是我。”
元熙定了定神,她很想不怕,但她确实吓着了。出去之前是银盔银甲的绣罗袍,回来却似血水里打过滚儿一般,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血,脸上也斑驳着血红的颜色。黏腻干涸,腥的催人作呕,元熙掩口竭力忍住翻上来的酸水,眼里满是泪。
元熙取出帕子帮他擦,可那血似擦不掉似的,凝在脸上。
“别弄了,我身上脏,别把你也弄脏了。”他往后闪了闪。
元熙突然抱住他,他一惊,铠甲上黏腻的血迹把元熙的衣裳染湿一片。
“你怎么……”他先是一愣,随即又有点慌乱:“你怎么哭了?”
元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觉得悲壮,亦或是觉得历经生死,对生命有了新的看法。眼泪止也止不住,她只想不顾一切的抱着他大哭一场。
她哭了,他却笑了。
战争就是这样,打到最后,谁也不会记得,一开始为了什么而战。只知道杀红了眼,只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一日,他从日出杀到日落,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的剑下,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差点被人杀死。
杀到最后他真也想一死了之,但他知道他不能死,他心里念着一枝梅花,而那枝梅花也在不远处念着他。
“好了,别哭了,换身干净的衣裳去。”
元熙擦擦泪,脸颊早已被血染做一个花猫儿,容湛打了盆清水,让她先洗。又把自己的衣裳拿了一套给她穿。她身材娇小些,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容湛含着笑意,自己也开始擦洗。
褪下铠甲和衣裳,露出他身上也有几处并不深的伤痕,已经结了薄薄一层痂。元熙想看看伤口,顺便帮他上点儿药,他却摇摇头。
“不妨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这仗打完了吗?”元熙把灯挑的亮了些。
“快了,最多半个月。”仗快打完了,他却有些愁容:“如今是盛夏,虽然连着下了几天雨,凉快一些,但很快热浪就会催上来,二十万尸首一但腐烂,恐怕会有疫病发生。那时候,东林州就真的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