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绣琴定七日义演玉娘弹琵琶舒情
农历九月十四日下午,施襄夏和绣琴姑娘如约抵达。绣琴姑娘的醉月画舫停在夏港河上,靠近富丽画舫不远处,在富丽画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纤巧秀丽。
整个江阴一下沸腾了,一时间夏港河人山人海,自诩风流的,附庸风雅的,还有图个热闹的,把醉月画舫和富丽画舫围了个水泄不通。范昭领着一帮文人雅士,在夏港河岸盛情欢迎。船夫落下踏板,一个中年文士从船舱走了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声“施襄夏”,人群顿时欢声雷动。施襄夏站在船头,双手抱掌,做了一圈吉拜礼。绣琴姑娘蒙着薄纱,一袭素衣,带着贴身丫头香竹,跟在后面。那些慕名而来、欲一睹绣琴姑娘美色的男子大失所望。不过,香竹姑娘芙蓉面、婀娜姿足以引起围观人群中年轻女子的妒嫉。女婢尚且如此,绣琴姑娘有多美呢?许多人浮想联翩。
范昭将施襄夏、绣琴姑娘和香竹迎进范府,大堂上宾主坐定。范昭介绍与座江阴名流,大家客气一番。
范昭道:“家父本欲亲自款待施先生和绣琴姑娘,三日前有要事去了扬州,还望施先生和绣琴姑娘海涵。”
施襄夏清朗一笑,道:“十年前,襄夏留居范府月余,与范老爷谈诗说棋,情意甚浓。今故人不在,实为一件憾事。”
绣琴道:“施先生,妾身听闻十年前范少爷曾向先生学棋,如此说来,范少爷是妾身的师兄了。”
范昭道:“小生愚钝,至今不明围棋奥义。施先生在扬州立学授徒,弘扬国粹。今施先生亲临寒舍,机会难得,务必请施先生多多指教。”
施襄夏道:“围棋奥义,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襄夏虽然一生为棋,却非棋人。三日内,鄙人定抽取时间与范少爷一同研究。”
谢安道:“施先生讲说围棋,当今除了西屏先生,还能有谁说个‘不’字。小可与众多江阴棋友,仰盼施先生很久了。”
顾念言道:“就是就是。还请施先生在胜江楼讲学,为我等解开围棋的神妙。”
施襄夏微微一笑,道:“客随主便,这三日,请范少爷安排。”
范昭取出赈灾义演计划书,递给施襄夏,道:“江阴各界人士听闻施先生与绣琴姑娘赈灾义演,热情高涨,富丽画舫花大姐愿意与绣琴姑娘联袂义演,活动下来需要七日,请施先生过目。”
施襄夏接过计划书,看了看,递给绣琴,皱眉道:“原定三日,今突然延期七日,不知姑娘如何打算?”
绣琴姑娘仔细看过计划书,道:“先生,这个计划可行。花如意花大姐是妾身前辈,曾以鼓舞名动扬州。上次路过江阴时,妾身本想拜访,却被暴雨所阻。今难得有此机会,能与花大姐携手演出,共事赈灾,是妾身荣幸。”
范昭道:“绣琴姑娘所言极是,望施先生三思。”
施襄夏微笑道:“既然绣琴姑娘决定了,那就烦扰范少爷。”
陈慧显见绣琴蒙着面纱,心中原本不喜,今听绣琴推崇花大姐,顿生好感,便打趣道:“绣琴姑娘乃扬州花魁,外出撑伞戴纱,防了日头火热。如今有青砖碧瓦遮阳,姑娘仍戴着面纱,莫非是防着我等江阴名士热情似火,伤了姑娘娇容?”
绣琴轻轻一笑,道:“前几日妾身偶感风寒,今儿才好了些。陈公子说的是,江阴名流热情似火,妾身还担心什么病邪之气。”绣琴抬起双手,轻轻取下面纱,交给香竹。众人眼前一亮,均被绣琴丽色吸引,竟然忘了惊叹,尤其是范昭,看得眼睛发直。
陈慧显这段时间天天泡在王颖兰的温柔里,对绣琴丽色的抵抗力比其它人强些。陈慧显率先恢复神志,击桌唱道:“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范昭清醒过来,心中真嘀咕:“绣琴姑娘怎么这么象我的表妹秀琴?连名字都很象,奇也怪哉。如果绣琴姑娘真是我21世纪的表妹,那神猪方华错在哪?他(她)俩应该在一起的。还有施襄夏,我在21世纪怎么没有遇到呢?”范昭兴奋起来,隐隐约约感到,还有许多熟悉的人即将上演精彩的故事。
扬州,瘦西湖,范老爷和玉娘泛舟同游。
瘦西湖湖面瘦长,蜿蜒曲折,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乾隆年间,寓居扬州的诗人汪沆感慨富商挥金如土:“垂柳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玉娘道:“老爷,施先生和绣琴姑娘想必已经到了江阴,你真的放心让少爷独自去接待?”
范老爷微微一笑,道:“玉娘,昭儿长大了,应该给他锻炼的机会。有许管家扶持昭儿,我相信这次赈灾义演,会美满的。我老了,喜欢清净,那些热闹,就留给他们年轻人吧。”
玉娘道:“老爷说的是。赈灾义演的门票,少爷用拍卖的方式售出,省去许多人情麻烦,首场最好的一等票居然拍卖到二十两银子一张。少爷聪明伶俐,真是经商的奇才。”
范老爷一捊胡须,道:“有扬州花魁绣琴姑娘主台,二十两银子一张票我觉得卖低了。昭儿想法好,赈灾义演完全市场化,只是经验不足,没有想到那些士绅私下联合起来压低票价。”
玉娘笑道:“老爷对少爷要求太高了。”
范老爷微笑着看着玉娘,道:“白居易不是说了吗?‘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倘若是当年的玉娘压台,我想,一张票最少要卖到三十两银子,才对得起玉娘啊。”
玉娘羞赧一笑,道:“老爷取笑了。”
范老爷一脸认真,说:“真的,玉娘,我说的是真的。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用二十万两银子替你赎身,确实不贵。”
玉娘吁了一口气,悠悠道:“遥想当年,冒辟疆带着董小宛回苏州赎身,不论出多少银子,鸨母都不同意。后来,大儒钱谦益和柳如是帮忙,董小宛才得以赎身。妾身相比董小宛,幸运多了。”
范老爷有些得意,道:“昔时,家父曾经帮助秦妈妈与其失散多年的弟弟相聚,秦妈妈欠了我范家一个大人情。秦妈妈肯放你走,是她知恩图报。”
玉娘微笑道:“花大姐放王姑娘走,也是对老爷的感恩吧。”
范老爷轻声一“嗯”,说:“多行仁义,自有善报。玉娘,十三年前,你的琵琶弹唱冠绝扬州,花如意则以鼓舞扬名,人称“弄花如玉”(玉娘从良前艺名“弄玉”)。可惜花如意奉旨意从良后,扬州艺妓无人能再现其鼓舞精妙。华夏历代乐艺,教坊别传,或散入江湖,断断续续,未成一统。玉娘,以你和花如意的才艺,若能整理古乐艺,使之流传后世,就积了大功德。”
玉娘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游船过莲花桥(今五亭桥),看一湖秋水,玉娘心生感慨,咏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范老爷问:“玉娘,秋色明净,何来闲愁?”
玉娘道:“据野史载,唐中宗时,有奇女子公孙大娘,以剑舞名动四方。公孙大娘在瘦西湖畔建忆盈楼,立七秀坊,收养的七个孤女,人称‘七秀’,将公孙大娘的剑舞绝艺发扬光大。当时,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剑侠刀客,以能一近芳泽为念。自古红颜多薄命,七秀亦难免伤心失意。后有人感怀七秀,作了一曲《七秀坊》记之。”
范老爷奇道:“我只知杜工部诗云,‘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却不知公孙大娘的女弟子还有这样的传奇故事。玉娘,那曲《七秀坊》,可唱得出来?”
玉娘点点头,道:“这些日子,妾身与花如意整理古乐曲谱,在唐代的《燕乐半字谱》拾遗中发现了这支曲子,哀弦幽怨,只怕坏了老爷的兴致。”
范老爷道:“有人作了《燕乐半字谱》的补遗?奇了!既然是玉娘用心整理出来,即使其情哀怨,我也是要听的。”
玉娘取来琵琶,轻弹清唱:
旧时燕掠波过红檐
独守望西子锁愁怨
莺啼柳往事不飘远
苦缠绵徘徊忆盈楼前
忆昔日双影照春暖
笑鸳鸯戏水不知仙
霓裳舞剑起为君欢
把酒赏抚琴相缱绻
世事浮华渐迷眼
仗剑江湖不回看
孤影诉说与谁
女儿心寂寞漫漫
七秀坊物是情已非
两相忘为己舞一回
剑光射香清寒意飞
怜香落拾花葬是谁
岁月逝芳华不在
红尘易冰心依然
回首情何以堪
只是青涩缀红颜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一湖秋水似乎也为之含怨。
范老爷默然半晌,问:“玉娘,这十年,你可曾后悔过?”玉娘道:“寻常日子寻常度。老爷过得,玉娘也过得,后悔什么?”范老爷轻叹一声,望向船外秋水,道:“‘回首,情何以堪,只是青涩缀红颜。’十年来,我又何曾轻松过。”
玉娘道:“老爷无须愧疚,十年前老爷说过的话,妾身犹闻在耳。今有程允元与刘女,谨守幼年时父母为其定下的婚约,穷困离散五十年后结为连理。程刘守信如斯,玉娘虽不敢自比,也识得大义。十年来,老爷不负妾身,妾身知足矣,怎能再生妄念。”
范老爷道:“程刘顺应天命,一诺千金守半生,可敬可佩。当年夫人临终前,嘱托老夫为昭儿寻一位好继娘,照顾好昭儿。如今,昭儿长大成材,夫人泉下有知,可以安心了。”
玉娘轻声一笑,道:“老爷未过四十,自言老夫,当真是老了么?”
范老爷道:“鬓角有白霜,不服老不行啊。”
玉娘道:“妾身给老爷弹曲《春江花月夜》,转换一下心境。”
范老爷欣然道:“好。再过两年,待昭儿继承范家家业,我便与你隐迹山林,携手到老,可好?”
玉娘珠泪盈眶,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注1:五亭桥,始建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是仿北京北海的五龙亭和十七孔桥而建的,又叫莲花桥。“上建五亭、下列四翼,桥洞正侧凡十有五。”建筑风格既有南方之秀,也有北方之雄。中秋之夜,可感受到“面面清波涵月影,头头空洞过云桡,夜听玉人箫”的绝妙佳境。
注2:《七秀坊》曲,取自网络,原作者不详。
注3:程刘半生守婚约的故事出自《春明丛话》、《清史稿》等书。刘女为躲避说媒,深藏尼姑庵密室,程子则以《诗》曰:“‘不思旧姻,求尔新特。’吾不为也。”婉拒劝言者。三十多年后,乾隆丁酉年(西元1777年),程子寻得刘女时,刘女以“衰年缔花烛,闻者齿冷矣”拒之。程子诉于县令金之忠。金县令是好官,亲自入庵劝动刘女,并为二人主婚。书载,“一为旷夫守义,从无狭斜之游;一为处子怀贞,不作失时之怨。故两人年皆五十有七,齿未摇,发未白,面无梨冻痕,不知者咸拟为四十许人也。夫古今贞义者不少……未有相隔数千里外,闻问不通,生死莫必,彼此各矢贞义,积三十余年如一日者。卒之天佑善人,为之作合,于颠连困苦百折不磨之后,谓非熙朝盛事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