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紧张时刻,居然还有心情玩这样的把戏,沈春丽一边哭笑不得地接受意大利裁缝量尺寸,一边好奇地看着黄宝指挥众人张罗,心里不断地拿郑元龙与黄宝对比。
不明底细的人看来,两个男人泾渭分明,一正一邪、一黑一白、一个有板有眼绝不苟且一个吊儿郎当嬉笑怒骂。然而真正接触过后就会发现,他们骨子里是一样的,展示出来的都是精心设计的层层叠叠的伪装,在伪装后面,隐藏着外人永远无法觉察的真实。
如果不是黄宝一时忍不住怒火,悍然杀入东亚酒店行刺佐佐木石根,机缘巧合沈春丽在现场,她到现在恐怕仍旧认为,这不过是个江湖混混,德国情报头子豢养的鹰犬,租界里的小开。即使到此时,对于黄宝的真实身份,沈春丽也没有十足把握。
他时而狡狯时而阴鸷,时而张扬时而隐忍,时而杀伐决断时而插科打诨,时而低眉顺眼时而横眉冷对,时而如跳梁小丑般卖弄,时而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冷峻。
活得比郑元龙更有立体感,也更真实精彩,更激动人心,在战火纷飞的乱世演绎出万丈光辉!面对多方利益攀扯、应对各种人际关系的时候,那种深入骨髓的圆滑与世故,那种妙到毫巅的老辣与精明,神完气足地镂刻在他的脸上。
一个混合的杂糅的无比复杂的人物,既可以像一个打家劫舍的响马土匪,在林海雪原中纵横驰骋,张扬豪迈所向披靡。也可以像隐忍的毒蛇,见缝插针对小鬼子发出致命的凌厉的一击;既有昭昭狂野之志,又有拳拳爱国之心。
让纷飞的战火、乱糟糟的社会、混乱的生活成为背景,自己融化其中。像已经通神的武功高手,不再需要兵刃,周围的树枝草棍落叶在他手中也可以成为杀敌的利器!对黄宝的本事,沈春丽敬佩不已。当然她也深深明白,此人的对敌经验可以借鉴,但绝对不能效仿。
生活严谨、处事霸道、作风一丝不苟的郑元龙却是另外一番景象,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一艘航船,只有彼岸没有四周,面对狂风巨浪不避不让勇往直前,眉宇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聛睨一切的冷峻、舍我其谁的刚毅,有佛挡杀佛魔挡杀魔的威风。
然而郑元龙的心到底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沈春丽一无所知,尽管她长时间观察、不断地试探,却如面对一眼深不可测的井!哪怕丢下一块巨石也听不到半点回响。尤其两次重庆之行,围绕着文韵和他的箱子,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故事,惊险刺激但却令人茫然。
军统明明严密监视鸠山寿行!可国民党方面竟然丝毫没有觉察文韵的叛逃计划,若不是最后关头沈春丽强行出手,后果无法想象。郑元龙从始至终参与,却一言不发,就像佐佐木石根手中的提线木偶。虽然岳父和妻子被扣押,行事会有所忌惮,但如此乖乖听话完全不是他惯常的风格。
最后他终于有所行动,结果却导致郑元虎死亡!包括佐佐木石根在内,所有人都绝望、甚至担心性命时,姜玉凤却神奇地转变态度放了他们,不仅如此居然交出了珍贵的箱子。情报工作千回百转一点不奇怪,但此事已经近乎离奇,没人能窥探其中的奥秘。
沈春丽简直是面对古希腊神话中的困惑:
什么动物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著名的司芬克斯之谜。俄狄浦斯猜测说是“人”。因为人小时候不会走路,用手和脚在地上爬,长大了用两条腿走路,老了的时候因体力不支而需撑着拐杖。
要命的是,沈春丽当然知道谜底。可她却不敢确认郑元龙是人!大写的、堂堂正正的人!
意大利裁缝的询问打乱了沈春丽的沉思,老外果然不同凡响,三五分钟就量好尺寸,又端详了一下沈春丽的气质,询问了她对花色和样式的喜好,然后笑嘻嘻地跟黄宝道:
“新式旗袍应该合适。”
穿旗袍去哪?沈春丽吓一跳,赶紧跟黄宝道:
“不好意思拒绝你的好意,但旗袍就算啦,我不喜欢,还是西装吧,比较适合我。
”
笑嘻嘻的黄宝点点头摸出皮夹子掏钱,递给意大利裁缝的瞬间,沈春丽敏锐地发现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两下对方的手背,貌似不经意,但意大利裁缝马上神色一肃,并没有清点数目,揣好后急匆匆离去。
他们之间有猫腻!难怪兴师动众买衣服。不过沈春丽并不关心,待众人退出,她径直坐到餐桌旁,端起一杯酒道:
“你特别喜欢大排场。”
黄宝掩上房门,回来后也端起一杯酒,正儿八经地举杯道:
“敬你!”
沈春丽笑了笑,故意装傻:
“为什么?”
黄宝走到她身边,声音压得很低,真挚道:
“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
居然能用祖宗的江山社稷代替祖国和人民!也真亏想得出,沈春丽挺得意,正想举杯一饮而尽,谁知黄宝突然附耳道:
“远离文韵的箱子!切记!干杯!”
刹那间沈春丽被吓得浑身一激灵,文韵的箱子有诈!天啊,难怪姜玉凤莫名其妙地在最后舍出来!郑元龙与黄宝是一伙的?看起来不像啊,而且从未听说他们之间有联系。
或许是为了安慰她,黄宝又附耳道:
“文韵的死让我心惊肉跳,怕你失手。我从其他渠道听到了点风声,只是直觉判断。你太重要啦,绝不能卷进去。”
文韵的死!黄宝的脑筋到底不一般,大概已经猜到沈春丽在船上出手,怕她忍不住再出手毁灭箱子,因此预警。
箱子或许是国民党另外一组人马抛出的诱饵、甚至可能是陷阱,郑元龙肯定也参与其中。无论真相到底如何,黄宝的举动都触犯了规矩。他从别的渠道得到风声,居然不管不顾提前对沈春丽发出警告!
无形之中等于把另一路人马,包括郑元龙、姜玉凤在内全部至于危险境地。若被上司知晓,绝对能枪毙他。不过,终于可以窥探郑元龙的老底!难怪鸠山寿行进重庆如履平地,难怪佐佐木石根去成都郑家畅通无阻,原来箱子有诈!
看起来文韵的叛逃计划早就被识破了,所有有关方面才暗中布下陷阱。可是郑元龙在其中担任什么角色哪?既然早已经知道文韵的叛逃计划,为什么姜玉凤不提前预防、却在最后杀了郑元虎?这些都是谜团,黄宝也不会知道,或许只有郑元龙本人才能解答。
沈春丽感动莫名!用东北话说,黄宝太够意思啦!
箱子,围绕着箱子已经死了太多的人,现在看起来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佐佐木石根得到箱子,肯定大肆炫耀,没准会依靠文韵藏在里面的信息调整日军战略部署,假设箱子里的东西被做了手脚,日军可就上了大当!
果真如此,在战场上的日军吃了大亏后岂能善罢甘休,一旦将来事发,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郑元龙,那时,他绝对有性命之忧。话说回来,郑元龙敢参与这个计划,应该早就料到后果。
“干杯!”
两人彼此对望着,心有灵犀共同说了声,然后碰杯。趁黄宝倒酒,沈春丽笑着问:
“沃勒尔又想去东北,真正目的是什么?”
讨论这些可以毫无顾忌,连声音都不必控制。黄宝往椅子上一靠,翘起二郎腿,随口答道:
“苏联是希特勒的终极目标,沃勒尔还能干吗?招聘白俄敢死队,秘密训练后派回去,给斯大林添堵呗。年年干,可惜年年失败。”
这样的计划沈春丽都听过很多次,一点新意没有,佐佐木石根为什么会关心?不大可能!应该还有秘密。沈春丽沉思一会儿,换了角度继续追问:
“沃勒尔在东北依靠谁?”
黄宝摇摇头,文不对题地道:
“东北的白俄潜力不大,没什么大搞头,我怀疑沃勒尔不过是应景,在上司面前图好看而已,不值得关注。不过,最近德国派来一个军官团,听说会去东北与关东军交流。沃勒尔可能为了保密,才瞎忽悠说去招募白俄。”
德军军官团与关东军交流?难道想对苏联搞大动作?关东军少壮派终于按捺不住啦?进攻苏联与日军的南下政策背道而驰,佐佐木石根对此消息绝对会感兴趣。沈春丽一下子瞪大眼睛:
“消息可靠吗?”
黄宝叹口气道:
“军官团成员经常来这里吃饭,我听他们说的,应该八九不离十。我巴不得日本跟苏联打起来哪!”
事关日军的战略动向,得马上报告佐佐木石根!沈春丽没计较黄宝轻佻的语气,正琢磨。黄宝却调皮地道:
“净问一些没用的,怎么就忘记了那个叫红树的小姑娘?”
刘平平?她怎么啦?整个地下党都成功脱险,难道她还被小鬼子拘押?刚下飞机就来这里,一切根本没时间考虑,也没时间印证。沈春丽大吃一惊,慌忙道:
“她出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