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非但已不能笑,更不能听到吕青元说的话,就算他能听到,却已不能回答。
吕青元像搂一个小孩一样,轻轻的搂着六子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颜色。
怀中的男孩自小就很命苦,尽管身为吕家后裔、皇室宗亲,但他承认过的亲人只有一个姐姐。
吕青元将六子的尸体轻放在兵卒拉来的马车上,思绪回溯到二十多年前……
“二少爷,你为何不跟大家一块吃饭呢?”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走到一间油烟密布的厨房里,捏着自己的鼻子,对着厨房里面,甜甜的问道。
蹲在灶台角落的孩子没有说话,手里抱着的碗里还剩下两片肉干和半碗白米饭,他听见了门外的声音,先是耳朵动了一下,眉头一皱,把手里的碗筷隐秘的收到一打蔬菜背后,才顶着油腻的头发从厨房里走出来。
“又是你?”二少爷不高兴的盯着比他大好多岁的女孩,冷冷的问道。
小女孩并不怕这位二少爷的身份,而是微抬着头俯视着二少爷道:“可不就是我嘛,刚才问你话呢。”
也许是被一个‘下人’俯视,让二少爷不太习惯,沉默了良久,他也没生气,反而低语道:“那里的规矩太多,我不适应。”
小女孩明白的点点头,伸出手搭在二少爷的肩膀上,道:“噢!可是你终究还是要去见老爷和夫人的不是?莫非你以为你能一直这样躲下去?”
“我抢不过他们。”二少爷拿下肩膀上的小手,平淡的说道。
两个小孩之间显然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二少爷并不厌恶这位比他大好多岁的小女孩的问话,小女孩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可是你以后总有喜欢得非抢的东西。”
“我要最不好的就行,他们总不会和我争垃圾吧?”
“哦。”小女孩像很理解二少爷心思那般拍拍他的肩头,认真的说道:“等你有能力得到更好的东西之时,你必须住最好的院子、花最多的银子,娶最漂亮、最干净的女人,喝最烈的酒,和最讲义气的人交朋友……”
二少爷抓抓自己的脑袋,郁闷的叹道:“姐,会不会要求太高了点?”
小女孩没有回答要求的问题,而是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姐?”
“因为我不像世上的人,他们都是傻子,所以我认出你就是我父亲的大女儿,也就是我姐。”二少爷很自信的说道,眼中的认真之色丝毫不假。
小女孩拉着二少爷坐在走廊里,严肃道:“哦!但你还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是说一个人不能太自负是吗?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才吃最难吃的饭、读最苦涩的书、说最少的话,还有走最多的路……”
二少爷很聪明,把小女孩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口气全说完了。
小女孩摇摇头,捏着小拳头,狠狠道:“除此之外你还得记住,姐的话就是圣旨!”
“哦。”二少爷被吓呆了,他从未被一个人用这样的眼色看过,尽管这人是自己姐姐……
二十多年前,六子永远的记住了吕青元对他说的话,从参加大隋的军队开始,到后来的运河畔,直至死前,他从未忤逆过自己姐姐半句话。
吕青元当然清楚自己的弟弟有多聪明,也清楚他有多自负。
只是哀叹他自负的对象错了。
“我不清楚江火能不能把杀人凶手追回来,但姐绝不会辜负你给我安排的这一切。”吕青元挥散兵卒,自己一个人驾着马车缓缓驶入城池。
……
江火很愤怒,愤怒得像天边的红云,近乎烧穿天幕。
旬卿的距离离他是那么近,仅百丈,两条长街便可衡量。
但两人身法和功夫底子都相差不大,这百丈的距离却又是那么遥远。
看着前路飞奔的人影。
他终于相信一件事——信仰可以塑造一个人,也可以扭曲一个人。
旬卿本该是一位虔诚的书生,他可以成为一代大儒,更可以成为大隋最伟大的思考者。
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去了佛国,又返回来,他要以另一种方式改变心目中的百姓形象,而不是他自己改变。
“哼!我一直想与你江火决斗!看看是千叶的徒弟厉害还是佛国的知识厉害?”
旬卿冷笑一声,凡是挡在他前路的兵卒接不下一禅杖便被砸成肉泥。
幸得吕青元没有下逮捕令,不然死伤会更多。
江火没有办法救下那一部分人的生命,只是尽全力加快自己的步伐。
“啪嗒!”
又一具尸体倒地。
被禅杖贯穿心肺,从城墙上歪斜的倒下。
“该死!全部闪开,放他出城。”
江火愤怒的大吼一声,整个人像一只灵活的猴子,手脚并用,快速的顺着城墙壁爬了上去。
没有人敢阻挠。
转眼,旬卿已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
江火紧随其后。
两人快速奔走的步伐就像两团黄沙,轰轰的滚过官道。
旬卿肩扛禅杖,大袖一拂便飘出十丈,两眼中似毫无生机,没有任何生命的色彩。
眼前的树木在他眼中只是大地的一部分而已。
他始终低沉着脸,眼神不时瞟过道旁的树叶。
“旬卿,你为何要杀六子?”
江火在追了一阵之后,首次问道。
尽管他内心十分愤怒,但他就是想知道原因,六子那奸小的眼眸仿佛时不时在看着他,让他在愧疚之余更加想知道原因。
“你真想知道原因?”
旬卿停下步伐,草鞋落实,禅杖一拄,站到一棵落叶凋零的大树上,看向江火,眼神毫不游离。
“说!”江火就站在另外一棵树上,手中的横刀握得更紧。
旬卿道:“因为我看到一个同我一样自负的年轻人,除了毁了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阻止他对我未来计划的影响。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便是引你出城决斗!”
“你是否知道六子姐弟俩对于我相当于什么?”江火问。
“亲人。”
“所以你正想借此激发我的愤怒?”
“是的。”
“那好!我要与你决斗!”
“好!”
旬卿的回答诚实得令人难以置信。
江火无法想象这昔日之书生的自信源自何处。
问完这些话之后,江火没有再说半句话,手中的横刀依旧握住,静静的站在手臂粗的树枝上,眼睛不眨一下。
夜幕沉下,树林中的空气开始变得潮湿了起来。
夜莺在啼鸣,两道幽灵似的人影,站在树枝上,两双充满杀气的眼直直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