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这件事,曾国藩近日来也颇为惴惴不安,但并没有想得那么复杂。直到刚才张继那一声大喊,才好像把他从迷梦中喊醒了一样,最近这一系列的事情竟然能和他的说法一一印证,这个年轻人对人性和朝局的洞察力,着实惊人。
不知过了多久,曾国藩突然从木榻上站起来,拱手躬身道:“方才之事实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张先生赐教”。
张继被他吓了一跳,忙也躬身还礼道:“中堂大人,赐教云云,实不敢当。中堂大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实在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晚生是局外人,所以看得透彻些。中堂大人放心,晚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曾国藩释然道:“如此甚好”,又向外面吩咐道:“把灯点亮些。再上些酒菜,弄个火笼,今晚我要与张先生秉烛夜谈。”门外的仆役们答应一声,纷纷准备去了。
曾国藩一拱手,道:“松涛,请讲吧”。
张继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已由“张先生”变成“松涛”,知道他已经信任自己了,也松了一口气,开始侃侃而谈:“中堂大人是熟读二十四史的,自然知道‘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自古多少能臣勇将都难逃这一下场。但是,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曾经这样评价过唐朝的郭子仪,他说‘天下以其身为安危者殆三十年,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穷奢极侈而人不非之’,郭子仪为什么就能做到这一点呢?这与他深明韬晦之术是有关的,但又不仅限于此。这个我以后会提到。我们还是先从最要紧的事情谈起吧”。
张继顿了顿,接着说道:“对中堂大人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事莫过于重新获得朝廷的信任,消除近忧。朝廷不信任您的原因有两点,第一是您手握重兵长期在外征战,而湘军又是您一手组建的,除了您,没别的人能指挥得动。第二是您不愿在京入职军机,却自请重回两江,继续带兵”。
话音刚落,曾国藩急道:“我不愿留在北京入职军机,就是想远离那个是非之地,我希望重回两江带兵,就是想要离京避祸啊”。
张继道:“您有这样想法我可以理解,也愿意相信,但是朝廷可以理解么?愿意相信么?他们会觉得您已经有了二心,急于逃离北京,拥兵自重。这样一来,他们就更不敢纵虎归山了。所以,朝廷三天两头给您旌奖,却不肯放您离京。”
曾国藩沉默良久,说道:“唉,想我一生勤勉谨慎,韬光养晦,却不料仍遭猜忌。既如此,就请松涛为我出谋划策吧”。
张继笑道:“中堂不必如此沮丧,朝廷并非完全不信任中堂,否则早已动手,又岂能容中堂如此之久?现在,朝廷对中堂只在许与不许之间。”所以,您只需要向朝廷表示自己绝无怨望之心、叛逆之意就够了。”
曾国藩苦笑道:“这件事想着简单,但是要说好却很难,主要就在分寸极难把握。我不可能直接向朝廷表示绝无怨望之心、谋逆之意。那样岂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想向朝廷暗示的话,方式的选择又很难,如果意思表达得暧昧不清,反而容易引起朝廷的疑心”
张继笑道:“中堂此言得之,这层意思只能通过行动意会給朝廷。大家心知肚明则可,见诸奏折文牍、直接言明却不行。中堂大人,您还记得冯道吧?”
曾国藩疑惑地看了张继一眼:“冯道?你说的可是五代时那个先后事四姓、奉六帝的卑鄙小人?”
张继笑道:“对,就是那个冯道。他是否是卑鄙小人我们权且不讨论,晚生倒认为此人是一个官场奇才。不知您还记不记得一件事?后晋石敬瑭命他出使契丹,契丹国主却将他扣押了。冯道虽然极想返回中原,但他知道,得不到契丹国主的信任,纵然是逃,他也是逃不回去的。因此,他不仅没有流露出一点儿想返回中原的意思,反而不断上表表示希望留在契丹效力,还在契丹买了田地和宅院以示无南归之意。后来,契丹国主渐渐对他放了心,同意他返回中原。他不仅没有欣喜若狂,反而表现得悲伤失落,三次上表请求留下,被婉拒也没有急着上路,而是又前前后后拖了一个多月。他在路上也是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两个多月才出了契丹国境。他的随从不理解,问他:‘若是换了别人,能从这虎狼之国活着回去,恨不得长上翅膀,您为什么反倒这样慢慢走?’冯道说:‘咱们跑得再快,契丹的精锐骑兵一夜就能追上咱们。那时候,咱们还逃得了吗?像咱们这样慢慢走反倒可以麻痹他们,让他们失去戒心。’中堂大人,您说,冯道这办法高明么?”
曾国藩汗颜道:“老夫一生自负韬晦之术无人可及,今日方知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张继忙道:“哪里哪里,中堂大人读的是孔孟圣贤之书,行的是正大光明之道。我是以厚黑为体,阴谋为用,和中堂大人实不可同日而语。”
曾国藩笑道:“松涛,你过谦了。我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请你详细谋划谋划吧。”
张继胸有成竹地说:“首先,朝廷要册封您为一等公,世袭罔替,想必您也已经听说了。这份封赏,您一定拼死辞掉。如果我所料不错,这正是对您的试探。您想想,我大清自立国以来,除了龙兴关外之时就册封的几位旗主王爷,后世加封世袭罔替的有几人得以善终?即便是那几位旗主王爷,不也落得独困盛京,为列祖列宗守灵的下场?所谓‘功盖天下者不赏’,为什么‘不赏’?不是不能赏,而是无法赏,这才出现了‘世袭罔替’这个赏法,而天下除了天子是不能再有什么职务、爵位是世袭罔替的。因此,臣子一旦被册封世袭罔替,人君岂能高枕无忧?但是,您又确实有功于社稷,如果对所有的封赏全然不接受完全推却不接受,朝廷同样会见疑,认为您是嫌弃封赏不足。所以,如果朝廷册封您一个侯爵,您还是可以也应当接受的。其次,如果朝廷给您加大学士衔您应该欣然领受,这样您就是宰相了,以后在地方上办起事来也更容易些。但是,军机处您是万万去不得的,那里是是非之地,又是机杼所在,一个不慎可就满盘皆输了。话又说回来,朝廷要您入职军机,也正是出于对您的不信任,一方面可以将您留在身边,控制住您。另一方面也可以夺去您的兵权,将湘军的控制权和指挥权收归朝廷。因此,您不能明着表示不愿入职军机。相反,您要表现得很热衷,显得要一门心思做辅相了。还要让人四处放出话来,说有可靠消息,您入职军机之后就是军机处领班大臣了。军机处这潭水深得不见底,各个派系都挤破头要把自己的人推进去,‘辛酉更张’之后,各个派系在军机处的力量刚刚实现平衡,政局也才得以平稳,此时军机处人事布局是很微妙的。军机处领班大臣好比前明的内阁首辅,各个派系谁不想拿到手里?特别是那些皇族,又怎么会让您一个汉人来做?到那时,各个派系就都会以发匪尚未肃清为由,反对您入值军机了。最后,也是最要紧的,您要想见容于朝廷,自立于天下就必须让朝廷不得不借重于您,也就是说,您还得回到两江,还得把湘军的领导和指挥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但是,这又有一个前提,就是得有仗可打。之前咱们说郭子仪能做到‘天下以其身为安危者殆三十年,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穷奢极侈而人不非之’就是因为他善于养敌自重,他完全有能力兼并那些割据的藩镇甚至可以把回纥的势力赶回西域,把吐蕃的势力赶回青藏。但是他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留下他们来做为自己见容于朝廷、自立于天下的倚仗。您要做的就是穷寇莫追,迅速写密信告知亲信部下留下一些小股的太平军不要征讨,让他们逃窜进山区,围而不打,也可以适当地放他们出来向地方的士绅们‘借点粮饷’,这样,您才能重回两江,继续指挥湘军。”
曾国藩拊掌叹道:“松涛高论,实令老夫心折不已。但是,即便我仍能重回两江,朝廷也必然不肯再将湘军的指挥权全部交付于我,一定会派些将领来掣肘,甚至有可能派大将来接管,那又如何应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