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下手的很快,楚留香喝的有点儿大了,反应还是比较迟钝的,他现在非但手不能动,连半边身子也发了麻,“噗”地坐到椅子上,睁大了眼瞧着韩文。
李玉函夫妇也觉得很惊奇。
柳无眉嫣然道:“韩先生难道怕我这壶酒里也有毒么?”
韩文长呼了一口气,道:“酒中纵然无毒,他身子里却已有毒了……我竟然没有早先察觉!”
李玉函动容道:“楚兄方才难道已喝下了那杯毒酒?”
“这次倒不是酒害了他,而是他的手。”,韩文连连摇头。
大家这才发现,楚留香的一只手已肿了起来,而且还似隐隐有黑气透出。李玉函失色道:“楚兄是怎么中的毒?”
楚留香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我只怕是撞见了个大头鬼。”
韩文道:“你方才用手将那暴雨梨花钉一枚枚自地上拔出来的……你以为你的手既没有破,毒气就不会自手上透入,却不知针上的毒已由你指甲缝里透了进去。”
“可是,你也碰了!”,楚留香忍不住看向韩文。
韩文伸出自己的左手,道:“我没中毒,是因为我有特殊的武功,百毒不侵!”
李玉函忍不住插口道:“可是,据我所知,这暴雨梨花钉上,从来不淬毒,只因这暗器力道实在太猛,纵然无毒,中人也必死无救。”
楚留香用另外一只手拍着额头,又叹了口气,道:“李兄话虽说得不错,但这位仁兄却还生怕我死得不够快,所以又在无毒的暴雨梨花钉上淬了剧毒,真是大意了啊!”
李玉函夫妇对望一眼,不再说话,却将油灯移到那堆梨花钉旁,柳无眉自头发上拔下一根银簪。轻轻挑起了一枚梨花钉,仔细瞧了半晌,灯光下,只见两人的脸色都越来越沉重。
韩文轻轻咳了两声,道:“上面可是真的有毒么?”
李玉函夫妇又对望了一眼,柳无眉道:“嗯!”
楚留香道:“久闻李老前辈学究天人,虽从不屑以毒药暗器伤人。但对此道却极有研究,李兄家学渊源,所知自也非泛泛之辈可比。”
“不错,你们两口子既然也说钉上有毒。那是万万错不了的了。”,韩文点了点头。道:“我不擅长这方面儿,你们看着办吧!楚留香,你不是对毒药也很精通吗?”
楚留香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的玩世不恭了,沉声道:“嗯……在下想请教李兄,不知这暗器上淬的是哪一种毒?”
李玉函也叹了口气,道:“世上毒药的种类实在太多。就连家父只怕也未必能一一分辨得出。”
楚留香呆在那里,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韩文眯了眯眼睛,道:“如此说来,他这毒是没法子可解的了?”
柳无眉勉强笑道:“谁说没法子?”
楚留香缓缓道:“你们何必瞒我,难道当我是小孩么?你们既然连我中的是什么毒都不知道,又怎么能为我解毒?”
李玉函夫妇面面相觑,也都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道:“你们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干什么,至少我现在总还没有死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先痛痛快快喝一顿再说。”
他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居然就想用这只手去拿酒壶,可是韩文又将他这只手拉住了。
楚留香正是心烦意乱之时,喃喃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趁这时候多喝两杯,等我死了,你就算天天将酒泼在我的坟头上,我也连一滴都尝不到了。”
韩文道:“我现在已用至阳至刚的内力,将毒气全都封闭在你手臂里,只要你不喝酒,保你在一个对时之内,毒性就绝不会蔓延……”
楚留香有些丧气,道:“一个对时之后呢?在这十二个时辰里,你难道就能找得到为我解毒的人么?”
“无论如何,这总比绝望了的好!”,韩文闭着眼睛,面色阴沉不定,他是有能力帮助楚留香除了身体内的毒的,但他不知道李玉函夫妇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一旦他给楚留香驱毒,自身战力也会百不存一,性命危在旦夕。
楚留香又大笑起来,道:“呵呵!韩先生!你我交情并不深厚,你也不必帮我什么!只要让我把这壶酒喝下去,我一定死不了的。”,他忽然自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剑,笑道:“你看,这就是我解毒的法子,这法子岂非再好也没有?”
韩文看着他,面色有些难看:“你难道想……”
楚留香大笑道:“常言道:蝮蛇噬手,壮士断腕。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又何必大惊小怪?”
韩文望着他手中这柄雪亮的短剑,心中不是滋味儿,而楚留香自己却连脸色都没有变。
李玉函长叹道:“楚兄果然不愧为壮士,只不过……”
柳无眉忽然抢着道:“只不过你一定要再等十二个时辰。”
韩文神色闪动,道:“为什么?”
柳无眉道:“只因我已想起了一个可以为楚兄解毒的人。”,她不等别人说话,眼角一瞟李玉函,又抢着道:“楚兄难道忘了那位只有七根手指的前辈了么?”
李玉函目光一闪,大喜道:“不错,我竟险些忘了,前两天四表弟还曾提起这位前辈,说他老人家已在‘古松庄’和熊老伯拼了七天七夜的酒了,还未分出胜负,只要他现在还没有走,胡兄就一定有救了。”
柳无眉笑道:“既然还未分出胜负,他就算要走,熊老伯也不会放他走的。”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古松庄在哪里?熊老伯是什么人?那位七根手指头的前辈又是何许人也?你们说的这些人,我怎地全没有听过?”
李玉函道:“这位能老伯虽然和家父那一辈的许多武林前辈都是好朋友,自己却并非江湖中人,楚兄自然没有听起过他。”
柳无眉道:“至于那位七根手指的老前辈,楚兄却一定听过他大名的,只不过他老人家近年为了一件伤心事,已不许别人再提起他的名姓。”
李玉函赔笑道:“这位老前辈人虽热肠,脾气却十分古怪,若是知道我们在背后犯了他的忌讳,我夫妇只怕就休想再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楚留香倒是心态轻松。笑道:“此人脾气既如此古怪,又和我素不相识,我若去碰个大钉子回来,岂非比死还难受得多?”
柳无眉嫣然道:“用不着你去碰钉子,我们去就够了,只要我炒两样菜给他吃,他就再也不会拒绝了。”
李玉函笑道:“不错。可是我们却得快走,古松庄的路虽不远,可也不近,何况。你至少还要在那里弄一个时辰的菜哩!”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两位如此热肠。我若再推三阻四,就不是东西了,可是……韩先生?你也该陪他去一趟才对。”
柳无眉道:“用不着,韩先生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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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眉骤然顿住了语声,只因她忽然发觉韩文虽然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却已是全身发抖。面如金纸。
楚留香简直吓呆了,颤声道:“你……你……”
李玉函、柳无眉,双双抢着去扶他,触手一摸,只觉他的身子虽还隔着层衣服,却已比烙铁还烫手。
楚留香终于也扑了过来,嘶声道:“你难道也中了毒?”
韩文摇了摇头。
楚留香道:“不是中毒是怎么回事?李兄,你……你快瞧瞧他,快……”
韩文面色不变。缓缓的说道:“你难道从未见过人生病么?又何必大惊小怪。”
楚留香愕然,道:“以你的武功怎么会病了?”
“从前的旧疾发作!没什么!”。韩文眯着眼睛,泰然自若,但身子却不住的发抖了。
楚留香方才要将自己手臂砍下来时,还是谈笑自若,此刻却也已急得满头大汗,他倒是古道热肠,或者考虑到韩文倒下,他自己中毒,要是被仇家寻见……当下,忍不住嗄声道:“韩先生……这……”
柳无眉柔声道:“你也用不着太着急,我看韩先生这是因为近日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再加上方才为你一着急,就急出病来了。”
韩文幽幽的说道:“不错,这病不……不妨事的,两位还是……还是先去为他找……找解药要紧。”
他虽然在说“不妨事”,但嘴唇却已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楚留香道:“我的毒才不妨事,你们还是先治他的病要紧。”
“闭嘴!”,韩文皱眉道:“不要乱说话!”
楚留香大声道:“你若不肯让他们先为你治病,就算将解药拿来,我也不吃。”
韩文怒道:“你活到这么大年纪,怎地还不知轻重!我……我这病就算再等三天再治也没关系,但你的毒却连一时半刻也耽误不得。”
他挣扎要站起来,但刚站起来就又跌倒。楚留香急着去扶他,连话也顾不得说了,只是连连顿足。
李玉函长笑道:“两位实在义气干云,只不过……”
柳无眉道:“只不过韩先生这病,最是不能动气,我们若不依他,只有让他的病加重,好在我这里还有些‘清妙散’,治这种病最有效。”
李玉函立刻接着道:“不错,韩先生只要每隔两个时辰吃一包,纵然未必就能痊愈,但在我们回来之前,病情是绝不会恶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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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用“度日如年”这四个字来形容楚留香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再恰当也没有了,最先是柳无眉毛病发作,然后是无名凶手的杀人暗器,现在非但他自己中了毒,连韩文也病倒在床,不能动了。
这么多烦死人的事加在一起,却偏偏连喝杯酒浇浇愁都不行,这日子却叫楚留香如何度过?
好不容易等了两个时辰,楚留香用一只手捧着茶碗和清妙散过去,谁知韩文竟连药都拿不住,全撒到地上了。
幸好韩文虽未吃药,病势却也未恶化。反而渐渐睡着,楚留香肚子却已饿得直叫,就叫店伙送饭来。
那店伙偏偏还想讨好,赔着笑道:“客官昨天喝的上好汾酒,小店恰巧还有一壶,还是山西来的原装货。”
不是“酒”字还好,一提“酒”字。楚留香更是满肚子怨气没处发作,气哼哼的说道:“老子不是酒鬼,大白天喝什么鸟酒?”。
那店伙再也不明白这马屁怎会拍在马腿上,吓得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再送饭来时已不敢进来。
韩文这一觉竟睡了五个时辰,到黄昏时。才悠悠醒来,楚留香本来几乎已以为他睡晕过去了,这时才松了口气,道:“你觉得好些了么?”
韩文笑了笑,还未说话,楚留香又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我的毒倒不妨事,除了这条膀子被你点住穴道,不能动外,吃也能吃,就跟好人全没有什么两样。”
这时屋子里已渐渐暗了下来,楚留香点起了灯,让韩文喝了碗粥,韩文的手还是在发抖,连碗都拿不住。
楚留香面上虽在笑。心情却不禁越来越沉重。
韩文喘着气道:“他们还没有回来?”
楚留香瞧着窗外的夜色,默然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江湖之中哪里有七根手指的武林前辈?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以前虽曾有个‘七指神偷’,但他却并非只有七根指头,而是右手上多出两根骈指,加起来一共有十二根了,何况,此人非但不会解毒,而且早已死了很久。”
韩文道:“如此说来,你认为这夫妻两人是在说谎么?”
楚留香笑了,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
韩文叹了口气,又闭起眼睛。
楚留香笑道:“我只希望他们快些回来才好,否则昨天晚上的那位仁兄若又闯来,我们两个只怕唯有任凭他宰割了。”
这句话说出来,韩文还未怎样,楚留香自己却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此刻韩文连碗都拿不住,他自己也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动,那诡秘的刺客若再度前来,他两人简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但此人既然如此处心积虑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楚留香自己当时说这话时,也未觉得怎样,但现在越想越觉得可怕,情不自禁,紧紧闭起了窗子。
只听韩文嗤笑道:“他若要来,你关上窗子又有何用?”
楚留香怔了半晌,头上又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片刻,星月都未升起,雨点却已落下。四面的人声,立刻静了下来,只有雨点敲着窗户,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到后来,竟如战鼓轻击,催人热血。
这时若有夜行人走动,非但无法听得到他的脚步声,就连他的衣袂带风声都听不到了。
“偷雨不偷雪。”
雨夜正是夜行人出没的好时候。楚留香忽然推开窗子,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院子里的梧桐也像是变成了幢幢魅影,在瞪着他。
突听“嗖”的一声,一条黑影在窗前窜过。楚留香一惊,等他看出这只不过是条黑猫时,已被吓出一身冷汗。
韩文也失声道:“有人来了么?”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只不过是只瘟猫而已。”
他口气听来虽轻松,其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酸楚。他纵横江湖,笑傲生死,几曾将别人放在眼里?就算是面对着千军万马,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现在,只不过是只猫,就吓出了冷汗。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绝世的英雄,竟病困在这凄凉的斗室中,楚留香瞧了韩文一眼,心中惆怅异常。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
但那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却还在桌上闪着光,就像是在对楚留香示威似的。
楚留香眼睛忽地一亮:“这暗器既能杀人,便也能防身,现在它既然在我手上,我为何不能用它来杀别人?”
他虽然只剩下一只手能动,但这只手却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五根手指,每一根都很灵活、很有用。他虽然未曾见过这“暴雨梨花钉”,但十来岁的时候,就已将江湖中每一种袖箭的弩筒都拆开来研究过。
只费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已将这梨花钉的弩匣打开。用筷子将银钉都挑在弩匣里的钉槽中。只费了盏茶功夫,他就将弩匣重新装好。到了这时,他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好,你小子要来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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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又是“嗖”的一声响。又有条黑影自窗前窜过。楚留香这次已镇定得多,已看出这黑影只不过还是条野猫。谁知这次野猫竟笔直窜入窗户。
楚留香笑骂道:“虎落平阳,连你这条瘟猫也想来欺负人么?”
他挥手去赶猫,谁知猫忽然自半空中掉下来,掉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桌上的灯几乎被震倒。楚留香的手去扶灯。眼睛却瞧着猫,只见这只猫躺在桌子上动也不动,竟已奄奄一息,就快死了。
猫的脖子上,还系着张纸条。
楚留香解下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楚留香。楚留香,你看看自己现在是否已和这只猫相差无几,你还想再活下去么?
楚留香又惊又怒,他从未有今天这么烦躁过,几乎忍不住就要大声喝骂出来,但却又怕惊动了韩文,只有咬牙忍住。这张纸条非但是他们的催命符,而且简直是一种侮辱,韩文若是瞧见了这几句话。心里又该是什么滋味?
楚留香知道纸条一到,对方的人也就快来了。他们这次竟不再以卑鄙的手段来暗算,反而光明堂皇的来叫阵,自然是早已算定了自己与韩文非但没有抵抗之力,而且根本连逃都已逃不了。
他瞧了瞧桌子上奄奄一息的猫,又瞧了瞧床上的韩文,忽然抓起那“钉匣”,窜出窗外。与其等对方进来,倒不如索性闯出去和他们一拼死活。楚留香相信自己还是能够创造那么一线生机的!毕竟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他只觉全身热血如沸,竟忘了韩文此刻已全无抵抗之力,他冲出去之后,若再有人来取韩文的性命,岂非正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雨丝细密,给本已黑暗的夜色又加了一重帘幕,邻院隐隐有女子的笑声传来,更衬托出这院子的凄凉与寂寞。
楚留香掠出窗子,掠上屋脊,一眯眼睛,厉声道:“朋友你既已来了,还想取我楚留香的性命!那不妨出来一分高下,躲在黑暗中不敢见人,算不得英雄好汉。”
他生怕惊动了韩文,说话的声音还是不敢太大,却又生怕对方听不见,一面说话,一面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