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姑妈不聋,放眼一瞧,道,“好亮堂的镯子!我倒没见妹妹戴过,这黄澄澄的,瞧着是刚打的!”
何老娘一幅抱怨天抱怨地的样子,“哎,说到这个我就发愁,好容易那花儿卖了些银子,丫头也不知过日子的道理,非得给我买个这个回来。姐姐你说,能当吃还是能当穿,一下子,好几亩地进去了,叫人恼的很。”说着,何老娘抬手拢一拢鬓间一丝不乱的花白的头发,那大金镯子往自腕上往臂上一滑,更是耀眼,何老娘继续抱怨,张嘴就是一套胡编,“这么个金圈子,沉的很,我是戴惯了我以前那对老银镯的,本不想戴这个,谁晓得不戴丫头还不高兴,天天逼着非叫戴。唉,我还说呢,我这辈子,就是恭儿他爹活着时这样管过我,如今都是我管人,不想又有个要管着我的了。”
何子衿:……求您老炫耀时甭用这么哀怨的口气好不好……
陈二奶奶嘴快,且很会捧何老娘的场,笑道,“看舅妈说的,孩子还不是孝顺你。要是我们二妞出门给我买俩大金镯子回来,我还不知怎么欢喜。子衿实在懂事是真的。”
陈姑妈笑,“你舅妈心里也欢喜着呢。”
何老娘笑,“欢喜,也盼着她们小孩儿家学会过日子呢。只有她们有这片心,买不买镯子的都欢喜。”
“是哪。”陈姑妈笑。
陈二奶奶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望向何子衿,问道,“我怎么听说这回子衿去州府住的是何老板家,嗨,咱们自家在州府也有别院有铺子,子衿,以后去州府,只管住咱自家。”
何子衿笑,“这次斗菊会是忻大伯帮我安排的,我又没去过,故此,一应都是忻大伯帮的忙。倘下次去,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麻烦伯娘。”
陈二奶奶笑,“这是应该的。我听你二伯说,你那花儿可是紧俏的了不得,你姑祖父想要两盆,都没轮上。”
“二伯娘这是在逗我,拍行第一位的凤凰振羽就是姑祖父的盐行拍得的。姑祖父后来倒是着人送信想要我两盆绿菊,只是那会儿都有去向了,我想应也没花儿呀。”陈姑丈的确的着人问绿菊的事儿了,只是那时何忻要走两盆,还有两盆何子衿已打算送宁家的,便没应。何子衿噙着笑问,“这也奇了,姑祖父有一盆凤凰振羽,打点人足够了,或者倘他早两日说,我定要匀一盆绿菊给他的。偏生没早些说,姑祖父可不是那等磨蹭的人,他素来事事在先的。”
陈二奶奶笑,“这我就不晓得了,倒是明年,你可得给你姑祖父留两盆好的。”
何子衿笑眯眯地学陈二奶奶说话,“这我就不晓得了,谁知道明年花儿长得怎样呢?”
陈姑妈低声道,“我听说,今年总督大人要打点一位大有学问的先生,非得要奇异些的花儿,子衿那绿色儿的罕见,倒比排第一的更入总督大人的眼呢。”
何子衿点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这次真是我运道好。”原来是这样,上有所好,下必兴焉。总督大人喜欢什么,下面自然群起效仿。陈姑丈在斗菊会上手够快,只可惜买错了花儿,以致后来方叫人去问他绿菊的事儿。
陈姑妈道,“这话别往外头说去,还有子衿取的那俩名儿也好,叫什么隐什么迟来着。”
三姑娘笑,“携谁隐,为底迟。”
“对对对,反正我不大明白的话儿,听说这样的名字有学问,可不就给上头的大人物瞧上了么。”陈姑妈道,“所以我说,子衿这书没白念,能取出这样有学问的名儿来,这才叫秀才们说的‘学以致用’呢。”
何子衿顺势笑谦,“倘不是薛先生教导我那一二年,我也读不了诗书。”
何老娘笑,“是啊,以往我都觉着丫头家认得几个字,会算数,别叫人坑了就行。如今想想,多念几本书也没坏处。就是三丫头,我也叫她多看书。”
陈姑妈笑,“这两个丫头,都是百里挑一。”
何老娘又开始叮叮叮的撞金镯子了,假假谦道,“哪儿啊,就一般的乡下丫头,好在知道勤快做活,以后自己挣口饭吃是不愁的。姐姐,与咱们年轻时那会儿没的比。”
听着叮叮叮撞金镯子的声音,何子衿则十二万分的确定:她真的没再见过比何老娘更口是心非更会显摆的人儿了呀~
宁家决定给宁家六房过继嗣子,这对于小陈氏对于陈家,都是一种肯定,也无怪乎陈姑妈喜极而泣了。
送走陈姑妈婆媳,何老娘嘟囔,“也不知陈家会不会去给胡老爷拜寿。”
何子衿笑,“去不去的有什么要紧?就是去,胡老爷的寿宴想是热闹的紧,不一定就能不能坐到一处。”
何老娘道,“有那许多人?”何家圈子有限,就是平日里赴宴,也多是与何家门第相仿的,备个三五桌算是多的,而且亲戚朋友相熟,自是自在。便是何忻陈家这两家钱的,也摆过几十桌的大场面,何老娘不是没见识过,但胡家是官宦人家儿,与这二府皆不同,何老娘这辈子还是头一遭与官宦人家打交道,心下很是有些紧张。
何子衿笑,“不是人多人少的事儿,我以前听薛先生说过,大户人家但凡有宴会之类,对客人坐次肯定提前有所安排,姑祖母家是卖盐做生意的,我爹是有功名的秀才,这如何一样?自然是要分着坐的。”
何老娘点点头,“这倒是。”
沈氏进来说,“子衿,你去瞧瞧,周婆子把鸭子买回来了,看是不是你要的?”
何子衿出去看鸭子了,何老娘与沈氏道,“要我说,鸭蛋怪腥的,不如鸡蛋好吃。”
沈氏笑,“我也这样说。这蛋们也奇,蛋越小,吃起来味儿越好。似鸭蛋鹅蛋,个头儿虽大,却不如鸡蛋味儿好。”
“你别太惯着她,这才刚过了重阳,肚子里的油水还没消化下去呢,怎地又给她银子买鸭子?”何老娘道,“她虽挣了几个,也不容易,正经有钱置了地才好,每年有些出产,是个长长久久的营生。”
沈氏捧了盏茶给何老娘,道,“我正想跟母亲商量呢,原是想着给子衿置了地的。可我又想着,她也渐渐大了,家俱嫁妆也得慢慢的置办起来了,攒上几年也就齐全了。不然,到时慌手慌脚的,着急不说,怕也不合心意。”寻常人家哪里要攒嫁妆啊,不过是临头买些齐全了便罢。家里好些的,买几样好的。家境差些的,便买差一等的。如今是何子衿得了这一注银钱,沈氏方动了给闺女慢慢攒嫁妆的心思。
何老娘一想也明白了沈氏的意思,点头,“这也是。咱丫头既有这样的本领,又是她自己个儿挣的银钱,是该好生备几样嫁妆的。”
沈氏笑,“是。”
这婆媳两个说着话儿,陈二奶奶也服侍着陈姑妈回了家,又继续殷勤的服侍着婆婆用过午饭,方回自己房里歇着。
陈二奶奶一回屋便问,“你兄弟做什么呢?”
陈二妞小声笑道,“能做什么,这么小奶娃娃,吃了睡睡了吃呗。刚吃过奶,睡着呢。娘你小声些。”招呼丫环进来服侍陈二奶奶洗脸梳头,去了头上那些繁重金银,又换了家常衣衫。陈二奶奶先悄声细步的去隔间儿看了熟睡的双胞胎儿子,方回自己屋同长女说话,“行了,我回来了,你也去歇会儿吧。”女儿渐大,眼瞅着就是说婆家的人了,学里功课便停了,陈二奶奶教她理些家事,以后在婆家是用得到的。因多年期盼方生出一对双胞胎儿子,陈二奶奶爱若珍宝,竟是眼前一刻都不能离的。今天随婆婆去何家,便叫长女看一会儿,生怕奶妈婆子不尽心。
陈二妞瞅着这个时辰问,“娘是吃了饭回来的,还是没吃饭回来的?”
“我在你祖母屋儿里一并用了的。”陈二奶奶叹,“我看,你舅祖母是动了真气。以往我们在你舅祖母面前没什么脸面倒罢了,你祖母过去时,她们还是很好的。”
“怎么,舅祖母连祖母都给脸子瞧了?”
“那倒没有,只是这亲疏啊,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陈二奶奶又叹口气。
“看娘这长吁短叹的。”陈二妞自丫环手里接了茶奉予母亲,笑,“舅祖母也是,多大点儿事儿,就这般不依不挠的了。大伯娘不是去念佛了,还得怎么着?只记着咱家的不好儿,那些年的好儿呢,都忘了。远的不说,就说近处儿,要不是祖母,子衿能来咱家念书?”
陈二奶奶皱眉,“这是哪里的话,快闭嘴吧,你这话一出去,原还有三分恩情的,也得给你说没了。你舅祖母是长辈,再有不是也轮不到你去说嘴,这话叫别人听到,该说你没规矩了。就是子衿,嘴里可没有你半句不好儿,你这样在背后说她,叫她知道岂不寒心?”
陈二奶奶缓一缓口气,道,“长辈的事儿是长辈的事儿,你只做不知就是。你们小辈儿之间,只管照常来往才好。”陈二奶奶觉着,何子衿能种出那般金贵的花儿,还是极有本领的。
“她那么精,哪里会说咱家不好儿。只是你瞧,她那花儿卖了大价钱回来,只买了东西送薛先生。”陈二妞挑起两道弯弯的眉毛,道,“她是知道咱们两家不大好了,倘给我们姐妹买东西,岂不是白花费银钱。薛先生却不一样,虽是在咱家教授学问,到底不是咱家的人,只是咱家花银子聘来的。所以,她才绕过我们姐妹,去打点好薛先生,以后她在学问上有什么繁难,倘请教薛先生,只看着她前些天送的东西,薛先生也得教她呢。我早知她聪明过人,只是不知她这般势利。”
“什么好东西,我问了,不过是给薛先生带了支笔罢了。”陈二奶奶无奈,问,“你还差那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