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是如何与定国公勾搭上的?这还得从老徐家的族谱说起。
第一任定国公徐增寿,乃是开国元勋、魏国公追封中山王徐达的小四儿。说到徐达,那真只有唐朝的郭子仪可相提并论。众所周知,大明开国元勋,那是历朝历代最惨的,在朱皇帝的屠刀下,无论文武,鲜有善终者,然而第一功臣徐达是例外,他不仅寿终正寝,三子一女中,出了一个皇后、两个国公。且都繁衍延续至今,昌盛不休,可谓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姓。
徐达薨后,其长子徐辉祖承袭父爵,虽然在靖难之后,因为不肯向朱棣称臣,而被削爵幽禁而死,但看在他父亲是自己的岳父,他姐姐是自己的皇后,他弟弟是自己的功臣的份儿上,朱棣还是让徐辉祖的长子袭爵。
这一支开国国公一直留在南京,传到现在第七代魏国公徐鹏举,提督南京京营。
徐增寿身为徐达的小儿子,当然轮不着他袭父爵了,但仍然以父荫出仕,几年功夫便官至正一品左都督!朱元璋死后,建文帝怀疑他姐夫燕王朱棣造反,便傻缺傻缺的去问他,你姐夫是不是要造反?徐增寿当然向着自己的姐夫,当时就给朱允坟跪下了,顿首道:“我姐夫和你爹是亲兄弟,又富贵已极,为什么要造反!”善良的朱允坟相信了,谁知徐增寿转头就把这事儿密告给了自己姐夫。
朱棣真造反以后,徐增寿又充当起内线,数度将政府军的部署密告朱棣,后为建文帝所发觉,但一时没顾上问他。等燕军渡过长江后,建文帝当面质问,徐增寿不能回答感到被欺骗被辜负被侮辱被损害的建文帝气愤的手刃此獠于殿庑下。
朱棣对小舅子之死痛惜万分,入城后抱着徐增寿的尸体痛哭,随即又追封他为定国公,谥忠愍。让他的儿子徐景昌继承爵位……这个用生命换来的靖难国公,后来随着朱棣北迁,回到徐达当年在北京时的大将军府中居住……也就是现的定国公。之后虽屡有事故,但又屡屡恢复,传到这一代徐延德已是第六任国公,正好与南京的徐鹏举同辈。
这同气连枝的两国公府,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形同陌路。因为魏国公徐辉祖是忠于建文帝的,当初朱棣进城,他躲在徐达的祠堂里不肯出来参拜,后来被削籍软禁至死。所以魏国公府上的人,向来都是以正朔忠臣自居,认为定国公虽然帮了姐夫,从大义上讲却有违徐达的忠义之名,于是和他们断绝关系,后来一个随着成祖北迁一个留守南京,双方南北相隔千里,就更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当然那都是老皇历了,一百多年时间,多大的冤仇也都淡化了。加之土木堡之后,勋贵地位急剧下降,文官集团彻底把持国政丹书铁券也无法保证国公们的地位,在强大的外压之下,仍然拘于成见就太可笑了,两家的关系终于缓和……虽然都是国公,但也大有不同北京的是天子近臣,历来深受皇帝信任,政治地位要比南京的高得多,但天子脚下,狼多肉少,仅靠着那点傣禄、田庄可养活不了阖府内外两千余口人,还得从官兵口里夺食,日子仍是紧紧巴巴的:而南京的魏国公府远离北京,在朝中也说不上话却地处富庶江南,多年经营下来,名下产业无数,号称金陵最富。全靠着他们源源不断的支援,才能让北京维持这种hua钱如流水的奢侈生活。
本来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大家互帮互助,倒也心安理得。但徐延德发现,最近几年情况变了,徐鹏举的本事好像越来越大,要办什么事儿,从来不求自己了,甚至还反过来帮着自己。远的不说,就说前年徐延德提督京营的事儿,当时呼声最高的,不是年老多病的定国公,而是年富力强的成国公,就连他自己也觉着没戏,在给南京的信上,发了几句牢骚。谁知没几天,南京就同过信来,说“哥哥你放心,他抢不过你。,结果……
徐延德当了几十年公爵,当然能看出,是徐鹏举在里面帮了忙。这让他越琢磨越不是味,便让儿子亲自去了趟南京道谢,并把真相追问出来……原来徐鹏举托了时任东南经略的沈默帮忙,生怕北京的老哥哥以为冒失,他将自己知道的沈默的情况和盘托出,又备述自己和沈默是“过命的交情”完全可以信任云云。
不过徐鹏举是见识过沈默的厉害的,唯恐沈默知道了,会怪罪自己,于是也向他做了坦白。所以这次会面,双方都是心知肚明,神交已久了。
这就是主人热情,客人淡定的复杂原因……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徐文璧端着茶具,后面跟了个十五六岁的侍女,提着壶开水,重又出现在桌前。
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无好水,沏出的茶汤必定就不是正味。配龙园胜雪的水当然也要是最顶级的,讲究个,甘洁活鲜”陆羽在《茶经》中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而这煮茶的水,正是玉泉山顶峰山泉水,完全符合,山水、乳泉、石池、漫流,的标准。只是从燕郊运回来,需要一天的时间,水质难免退化,但用那套装置过滤,泉水便复归于甘甜,堪堪配得上这茶中帝王。
一边将这茶水的来历说给沈默听,徐文璧一边将备好的一应茶具、茶点及一个玲珑锡茶罐,轻轻搁在桌上。
挥手让侍女退下,世子亲自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一应程序,都做得十分细致认真。
茶斟好了,徐文璧将两只各有半杯碧绿茶汤的梨hua盏,轻轻送到沈默和父亲的面前,微笑道:“请品茶。”这个过程,沈默和徐延德一声都没吭,一直认真关注着整个沏泡过程”这时才相互做了个,请,的动作,相视一笑。然后各拿起一只梨hua盏,送到鼻尖底下闻了闻。
沈默轻轻摇头,微微闭目道:“这香味清雅得多。”
“哦,大人喝过?”徐延德有些意外。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但不如这清雅,可见功夫没有白费的。”
“请世叔再尝尝茶汤。”徐文璧仿佛大受鼓励,催促沈默道。
沈默先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润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面上绽出享受的表情道:“入口又绵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说着轻声吟道:“疏香皓齿有余味,更觉鹤心通杳冥……”
“说得太好了,句句讲在人心坎上。”徐延德已经喝了两杯道:“不过沈大人日理万机,恐怕难得一颗鹤心吧。”
“是啊,浮生难得半日闲”沈默搁下茶盏,苦笑道:“今天来探视老公爷”其实还有些琐事要和您商量。,”
徐延德看看徐文璧,沈默摇摇头道:“世子何须回避?一起听听罢。”
徐家父子正有此意,不过是故作姿态,就等他这句话了。
“一是东宁侯接任京营提督一事”沈默轻声道:“他心里没底儿,竟在家里装起病来,在下想请国公爷,宽宽他的心。”
“哦……”徐延德喝了会儿茶,搁下茶盏,缓缓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托大叫你一声老弟。老弟啊,我之所以一直没表态”一是这个差事向由国公担任,东宁侯在资格上还差了一截,我担心另外两家会有意见;二是听说朝廷换上东宁侯,就是坚持要搞那个,分营练兵”这个在官兵中怨气很大,前几天王尚书都被打了”老朽可得考虑后果啊。”熟归熟,到了真事儿上,一样不客气。
“公爷老成谋国。”沈默点点头”低声道:“既然你叫我老弟,那我也向老哥哥交交底”那日邸报上刊登的,林润调查报告”其实只是个避重就轻的摘录,还有八万字的真材实料在内阁躺着,到底公不公开,徐阁老没有拿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