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手指动了动,却在指向贾环的一瞬间重又放下,他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又能说什么?说你不懂?说我有无限苦衷?说我为人父前先是人君?这些话,在那双澄清如婴儿般的双眸的注视下,显得那么苍白。
天下之争,说白了,也不过是权势之争罢了……而且还是发生在父子之间……
换了其他儿子,他什么都不用说,只要露出不悦的神情,便足以让他们诚惶诚恐……但是贾环,不成。
换了其他的儿子,他可以圈,可以罚,可以打,可以从此不闻不问,让他自生自灭……但是贾环,不成。
那不是他的骨肉,不是仰他鼻息而活的那些儿子们,不是失去他给的荣华富贵就一文不值的皇子们……那是他尽用了手段,巧取豪夺抢来的儿子,他手里握着的一切,在那个儿子眼中,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唯一珍视的,是自己对他的那份舐犊之情……
他为他扑灭天花,为他研制火硝,为他种地,为他建厂,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叫他一声阿玛……
而今,他失望了,而让他失望的,正是他为人父的一面……
忽然间,便觉得贾环那清清亮亮的一双眼,有些刺眼,有些刺心。
这时,那双眼却轻轻巧巧的移开,贾环慢慢站起身来:“我去给阿玛熬汤。”就那样慢慢走了出去。
两刻钟后,贾环收拾好一切,将炉子交个丫鬟看着火,自己回到小花厅,便发现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对此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胤禛居然留了下来。
胤禛一见他进来,便遣散了下人,拉他在身边坐下,责道:“你有多大的胆子,怎么敢对老爷子这般说话?便是要帮老十三,也要先自己好好的才行……”
贾环不答,挨近胤禛,几乎将身子贴在了他的胸口上,然后将胤禛面前的凉茶端起来一饮而尽,将空杯子举到胤禛身前:“还要!”
胤禛给他倒了一杯,贾环仍是一口喝了,舒了口气道:“这么热的天儿,呆在炉子跟前烤的整个人都焦掉了……”
胤禛再给他续上,道:“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用得着你亲自在炉子跟前守着?”
贾环这次不大口灌了,放在唇边小口小口抿着,闻言耸耸肩道:“我总要在厨房里待到老爷子走了才好出来啊!”
胤禛咬牙道:“这会儿又知道怕了?刚刚怎么胆子就那么大?什么话都敢往出说!这些话,便是老臣进谏也要挑个老爷子心情好的时候,绕他十七八个弯、万分委婉的去说,你倒好,吃了豹子胆了是吧,专挑老爷子不痛快的时候揭他的伤疤,你……回头若将你也圈了,你让爷带了亲兵去劫狱吗?”
贾环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四哥就知道小看我……四哥你当我是什么人呢?心直口快、横冲直撞、到处惹祸,完了让你来擦屁股,好来个英雄救美的白痴女人?哼,我何时让你为我的安危操心过?你放心,我聪明的很,最懂自保不过。”
胤禛又好气又好笑,道:“是,是,你聪明,聪明的差点被老爷子一怒之下打了板子!要不是我们兄弟几个把膝盖都快跪烂了,你聪明的屁股今天就开花了!”
“他敢!”贾环哼道:“我爹都舍不得打我呢,他凭什么?”
胤禛皱眉道:“环儿!”
贾环一笑,道:“四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四哥是关心则乱。老爷子喜欢同我在一起,便是因为想见人真性情的一面,若是我刚才表现的若无其事,这会儿他是高兴了,事后回想起来,定然存疑……他既喜欢我的真性情,那我就露给他看,说给他听。”
胤禛一指头敲在他额头:“你在玩火知不知道?那到底是皇上,从未给人违逆过……你这样说话,让他如何下得来台?”让皇上下不来台的人,如何有好下场?
“所以我才避开啊,腾出空来好让四哥八哥给我求情……”贾环狡猾的眨眨眼道:“我这会儿因牛痘之事,在民间声望正盛,老爷子便是再生气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们递个台阶给他,顺着也就下来了。然后我躲他几天,老爷子看不见我,也就不会生气,慢慢的便也想通了,到时候,哼,谁来哄谁还不知道呢!”
胤禛微楞,沉吟片刻后叹道:“环儿果然聪明,我跟了老爷子二十多年,倒还没有你半年看的清楚。”
贾环笑道:“四哥是做大事的人,有大智慧就行了,这种小聪明就留给我好了。”
胤禛摇头失笑。
若论大事,还有什么比牛痘火硝更大的事?谁敢说能弄出这些东西来的人只有小聪明?
贾环放开康熙的事不提,问道:“要救十三哥,只有保太子复位这一个法子吗?”
胤禛点头道:“虽不是唯一的法子,却是最稳妥的法子。”
贾环气闷道:“我不喜欢太子……好容易将他拉下马,又要弄他上去,那之前的功夫不都白费了吗?弘晖的事就这么算了不成?还有你说过的,后花园的事儿……都不管了吗?”
胤禛摇头失笑道:“废过一次的太子,怎还算得上太子?不过是个靶子罢了……而且,这个靶子,他也未必当得了。”
贾环眨眼,摇头,表示不懂。不是说了要保他复位的吗,怎么又说未必当得了?他真有些糊涂了。
胤禛失笑,他们家环儿,在别的地方聪明过人,可一旦遇上这些事儿,还真是少了一根筋似的。
将他搂在怀里,慢慢解释道:“只要老爷子准备复立太子,自然要先把他身上的罪名清洗干净,连太子都没事,老十三自然也不会有事……只要老十三出来了,他的太子之位麽?当不当倒是无所谓的,反正是已经废过一次的太子了,想要再废一次,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我胤禛岂是那般大度的人?”说到后面,似是想起弘晖之事,声音中带上了冷意。
贾环虽不知道他怎么让太子倒霉,但是只要是胤禛说的话,他便不会怀疑,点点头不再多问。忽然又啊了一声,道:“说到太子,我倒是想起来一事,昨儿回京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将音儿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我实在弄不懂,他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他到底是在帮太子啊,还是在害太子?”
胤禛沉思一会,道:“环儿你已做的极好……若我猜的不错,那音儿是从热河逃回来的。据我所知,太子出京的时候,将他扮成内侍悄悄带着,老八曾说太子身边的人都被看管起来了,这音儿,八成在那之前便已脱身……且不管他对太子如何,总归对你是没安好心。幸好你机灵,若是让他上了车,和你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怕麻烦就大了。唔,对了,你是怎么认出他的?”
贾环得意洋洋,道:“一开始不知道是他,只是觉得可疑。四哥你看,我们大清朝,人人都留辫子,你说,那头发要乱成什么样子才能挡住半张脸啊?他扮的又不是叫花子……当我们都是傻子呢?后来他听到我说让人把他移开,也不装晕了,开始吭吭唧唧的,我就认出来了,他的声音很好听,所以也很好认。”
胤禛笑道:“我们家环儿,果然是最聪明的。”
贾环哼道:“四哥也不用夸我,你便是夸我也没用,老实和我说,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那音儿握着你的什么把柄?”
胤禛一本正经道:“爷瞒着你的事多着呢……比如,爷三岁的时候尿过床,还有,五岁的时候,被万岁爷打过屁股,六岁的时候,告过先生的黑状……”
还未说完,贾环已然笑的喘不过起来,道:“我还以为四哥一直是这样老成的样子呢,原来也有顽皮贪玩的时候。”
他聪明过人,如何听不出胤禛不愿告诉他这方面的事情,他便也不问。正如他对音儿说过的那样,胤禛对他好,对天下百姓也好,这便够了,至于其他阴私之事,又有何干?胤禛愿意告诉他,他们便一同承担,若是不便告诉他,他装傻便是,如此而已。
“是啊是啊,”胤禛笑道:“爷生下来就有胡子呢……”
他家的环儿,怎么就这么可人疼呢?该聪明的时候永远都那么聪明,也永远知道什么时候是该糊涂的时候。
……
正是巳时三刻,在离庄子十来里路的官道上,一辆看着极朴素的马车慢悠悠驰进城门,马车中,年过五旬的老者闭着眼,面目安详,仿佛睡的正香,但只是入城时马车那微微的一顿,便让他睁开了眼睛。
李德全低声道:“主子,进城了,是回宫吗?”
康熙从鼻子里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李德全‘嗻’一声,便要掀开前面的小窗,却听康熙道:“去贾府。”
李德全一愣:“荣国府?”
“嗯。”又是鼻子里一声轻哼,道:“那小东西开口闭口他爹他爹,我倒要看看,他爹到底有多什么了不起,让他这般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