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应龙扁了扁嘴,有点惭愧又有点不服气的样子。
江彬继续道:“若与意中人两情相悦之时,心情欢愉,与酒中的‘一见倾心’互感,喝来甘甜无比,看起来顾将军和厂公都有心心相印的心上人,可喜可贺。”
景应龙插口道:“雨化田,你不是太监吗?太监也有心上人?”
风里刀心下甚甜,瞪他一眼道:“小屁孩,你懂什么”
江彬微微一笑,垂了眼帘:“其实,我还少说了一味酒引,‘心字成灰执迷不悔’半坛。所以,这酒真正的味道,是苦,相思之苦,难诉难言,入口即入骨,三魂皆痛,五脏如焚,却依然念兹在兹无法割舍,这才是‘谁解相思’,只有所爱之人心有所属,求而不得之人,才能喝出其中的真况味。”
忽听得旁边玉杯倾倒一声脆响,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雨化田若无其事的扶正酒杯,淡然道:“一时听得出神,碰翻了酒盏”谁也没注意到,他沉静的面容下,手足却在微微的颤抖,江彬的话就如同在他心中的天空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大雨如注倾盆落下,有另一个雨化田在指着他狂笑不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雨化田你枉自诩聪明,竟然连人间最寻常的感情都不懂。”
雨厂公风华绝代,天人之姿。
他笑得勾魂摄魄,动人肺腑,却不知道被打动的滋味。
他深情款款,却不知情为何物。
他知道什么样的触碰,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眼神,什么样的姿态,世间的女子都无法拒绝的,万贵妃也好,梅香也好,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不过是眉目模糊的猎物,他俘获芳心无数,却只做履下轻尘,飘然踏过,不奉上自己半点真心。
十几年宫廷生涯,十几年步步危机,十几年生死一线,他早早学会了以皮相美色为饵,将自己化为一柄利刃,手起刀落,为自己杀开一条血路,铺就晋身的天梯。
当爱情和诱惑只能割伤别人,这个武器用起来就得心应手,可当他也会爱上别人,自己手里的刀柄,已经也化成了刀刃,伤人自伤。
他面容平淡的继续喝着酒,任苦如毒鸩的液体滑下喉咙,不露一丝表情,刻意不转头去看顾少棠,垂下视线中,一只男子的手向那皓白如玉的手伸过去,那素手轻抬,向男子的手上一戳,没发出半点声音,风里刀露出个吃痛的表情,偷偷看了顾少棠一眼。
雨化田盯着那桌下纤细修长的素手,龙门至今的往事如潮水般猛然倒灌入脑海,他先是将她作为脱身的跳板,后来是寻金的伙伴,再后来是结交景家的砝码,每次念及顾少棠,只是觉得不过是个可利用的对象,最多不过是个脑筋清楚武艺不错的战友。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她的眷念关注,已是如此深切?校场相救,有多少是心存利用,有多少是发自肺腑的关心,他自己能否说清?
不知是什么时候,这刁蛮爽朗的女土匪,走进了他心底的死角,一个不但别人不察觉,连他自己都看不见的一个角落,现在,终于被一杯殷红如血的谁解相思,照得无所遁形。
胸口莫名的闷痛,已经化为针刺般的锐痛,似要刺破胸膛。他几乎要庆幸的笑起来,幸好思维是透明的,就连谁解相思的味道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只要不说出来就好。
只要假装那件事不存在就好。
雨化田一直都在追求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的一切,比如绝世的武功,比如遮天的权势,那些强横庞大力量彻底控制在自己手中时,才能让他觉得安全和安心。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不被察觉的飞快的瞥过顾少棠柔和的侧脸,忘记相思会有多痛?比烧红的针刺进指甲还痛?比九股牛皮鞭抽还痛?那也没什么,这些他都可以忍下来,爱情也一样,没有什么痛苦是他雨化田不能忍耐,不能克服的。
雨化田是无所不能,无坚不摧,高坐云端的神袛,他不需要也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软弱愚蠢的嗜好,比如:一个女人。
景小侯爷还在眼巴巴的望着他,问道:“风哥,你喝起来是什么味道的?”
雨化田微微一笑:“淡而无味而已”
斜刺里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过来,要触碰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坐的离火炉太近?头上都是汗。”顾少棠的声音里,是真诚又无心的关怀,雨化田微一转头,不露痕迹的避开了她的手。
江彬嘻嘻一笑:“看来在座之中只有我能喝出‘谁解相思’的真味,可惜可惜。”
景应龙不服气道:“如你说,这酒真正的味道,是苦,你喝苦酒有什么开心的?”
江彬道:“若只有苦味,那自然是无聊至极,可但凡好茶好酒都讲究后味,此酒初一入口虽然是苦,但再一回味,其中爱恨纠葛,悲喜之间滋味岂止百种?甘甜之味只入五脏,铭心之苦却入魂魄,诸位没能体会,自然是可惜。”
景应龙被他说的跃跃欲试,道“我喜欢一寸红,她定然是不喜欢我,这也是相思之苦吧?我再试试”又灌了一口,然后一脸悻悻的把杯子丢开。
江彬笑着安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咱们都是陛下亲点的武进士,马革裹尸沙场报效才是份内之事,些许情爱之事,小侯爷也不必介怀。”
提起出征,景应龙又高兴起来:“我爹说咱们的任命应该不日就会下达了” 金殿上皇帝只给顾少棠封了个先锋将军,余人的任命却要通过兵部和吏部安排,年关忙碌,也就耽搁下来。
江彬道:“咱们二人既然位列三甲,不是参将,也是游击,总是能够独立带兵,一展拳脚,虽然不比先锋将军的万众瞩目,也少了分重压在肩。”
景应龙撇了撇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江彬你肯定能自在,可我家老头子跟我娘亲透出口风,说要要我跟他去做副将,”气鼓鼓的一指顾少棠:“我如果不是景应龙,还能自己领一千人马,现在只能给你当副手了,有时候我会怀疑,你才是老头子亲儿子,是他和真正的心上人生的。”
顾少棠抬手敲了敲景应龙的头,气的笑了。
江彬道:“京城街市上多了些从岷州口音的流民,最近漠北边疆也应该不大太平,瓦剌大汗葛济赤虽然年纪老,心可不老,去年中秋乌尔会河败在景侯爷手上,这么快就缓过来,开始骚扰边境,看来北军开拔也不会远了。”
风里刀笑道:“我说户部尚书张哲重和侍郎李勉大宴小宴都是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十万大军饷银和粮草,愁也愁死。”
顾少棠没说话,想着即将奔赴沙场,一脸悠然神往的表情,似只身飞至那烽烟千里外,看那西风中红旗猎猎,听杀气冲霄汉,策马扬鞭踏遍万里江河,一拍桌子对江彬道:“把你这甜腻的怪酒撤了,换点过瘾的来!有烧刀子吗?”
烧刀子江彬却是没有,只好给众人都换了大碗的竹叶青。
顾少棠豪气干云的站起身来,一脚踏上板凳,端起酒碗对着景应龙和江彬,朗声道“祝咱们第一次出征,能帮着景侯爷踏平疆患,凯旋而归!”
景小侯爷和江彬为她豪气热情所感,齐声应和,酒干杯尽。
那晚人人尽兴,都喝了不少,连雨化田都醉倒在江彬的小酒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