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媳妇,特别是取皇帝的女儿当媳妇,其实也是件苦差事,第二天一早景应龙五更就要进宫,先到慈宁宫外拜见太后,再到保和殿参见他的泰山皇帝陛下,之后还有足足一天一夜,繁重冗余,可以累死新科驸马爷的礼仪宴会。
为了让景小侯爷保持充沛的体力撑完整场婚礼,江彬顾少棠等人都早早告辞,留下小猴子一个人“早些休息”与他的婚前恐惧症苦苦作战。
天边寒星初现,风里刀和顾少棠出了景府,沿着胡同并肩而行,静默无语,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和另外一个的亲密程度,可以通过你们之间可以存在的安静时间来来判断,心意相通的恋人,至好交情的朋友哪怕整天不说一句话,各做各的事,也不觉尴尬;但是初相识,或交情一般的人,反而需要不停的寻找话题填补一切空隙,避免可能出现的寂静。
纵使有波折有意外,风里刀和顾少棠自幼点点积累的默契却是一如既往。
忽然间,前方有女子的喝骂之声隐隐传来:“老东西,礼单上的东西带齐了吗?”
风里刀脸现笑容,朝顾少棠道:“有好戏看了。”顾少棠觉得这粗豪的女子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好奇道:“什么好戏?”
“你随我来,”风里刀携了她手,二人一齐藏身到道旁不远处的狭窄胡同之中,正好可以窥视到路上的情况。
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妪昂首阔步而来,另外一个他们十分熟悉的身影跟在后头不停的点头哈腰:“夫人明察,已经带齐了。”
顾少棠也不禁眉眼弯弯,差点笑出声来,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圆胖的脸上尽是笑意,那老妪自然是他夫人罗珍了,顾少棠只见过马夫人一次,开始并没听出她的声音。
马夫人似乎不甚满意,叉腰转过身来:“不要敷衍我,你把礼单上的东西背一遍我听。”
马德彪央道:“小珍,我出门前曾经亲自点过的,万无一失。再说景家明天娶公主,没准有朝中公卿往来,在这儿背礼单,我好歹也是个锦衣卫指挥使,这面子上……”
“小珍”花白的柳眉倒竖,怒上前去扭住马德彪的耳朵:“马胖子,你真是越活越没出息,朝中那些污七八糟的官,哪个是好东西?你还要怕在他们面前丢面子!”
马德彪一手护着耳朵,一边竟然还能柔声辩解:“夫人教训的是,那些虚名面子是小,但此地风大天寒,你身子柔弱,要是受了风寒,为夫可是要大大心疼。”
罗珍比马德彪高半个头,肩膀比马德彪还宽,闻听此言竟然“娇羞”一笑,啐道:“老不正经的。”就此松开了手。
胡同里两个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身后跟着抬礼物的家丁仆人却视若无睹,向来是对这对老冤家的打情骂俏早已习惯。
待他们走远,二人这才从胡同中出来,风里刀转头对顾少棠正色道:“原来你还有师姐。”
顾少棠一怔:“什么师姐?”
风里刀嘻嘻一笑:“马夫人这招跟‘扭耳朵’你倒是一脉相承,似是师出同门。”
顾少棠伸手锤他:“呸,我还说你才是跟马指挥使一般的无赖!厚脸皮!”
风里刀挑眉看她:“哦?”
顾少棠这才发觉自己一时失言,登时脸红过耳。
风里刀见她面露羞色,不由心头一热,就欲牵她素手。
顾少棠吓了一跳,赶紧退开一步,低声道:“别胡闹,方才那个马夫人还说呢,这里是什么地方?保不齐就有识得我的朝中文武官员经过。”
风里刀有些愕然,讪讪的缩回了手,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二人不再搭言,继续朝顾少棠将军府缓步而行,可此时的安静与方才的契合又有所不同,顾少棠能察觉到风里刀的沉默里些许的失落消沉,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化解。
明日大婚在即,顾少棠论公职论跟景家渊源或论跟景应龙的私交,她都难得清闲,因此回府后风里刀嘱咐了她一句“早些休息”就自己回房去了。
顾少棠躺了一会儿,却有些心绪难平,重行点亮了烛火,对着那对同心塔怔怔的出神,忽然听到一串轻微的水声,接着是石子撞击“嗒”的一声轻响,似是从花园中传来。
她凝神侧耳,不多时,又有水声和石子的响动,顾少棠忽有所悟,站起身来,疾步出门去而去。
“果然是你。”
顾少棠站在荷花池旁的游廊里,看着风里刀从地下拾起扁平光滑的小块鹅卵石,身躯微侧,手腕一抖,鹅卵石就脱身飞了出去,跟擦着水面连续撞击,留下一串涟漪,水池不大,石子轻弹几下,就撞上池壁,落入水中。
“你心里有事不痛快,就会玩儿这个,从小到大都这样。”
风里刀没有转身,又捡起来块石头:“一个师傅学暗器,你十五六岁时星玄就比得上江湖一流好手,我却只学会了这门水漂的手艺,难怪六叔老柴他们老说我配不上你。”
顾少棠见他脚步虚浮,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还提着一个酒壶,不由皱起眉头:“干什么喝酒?”
风里刀转过头,眼睛因酒醉有些微红,:“我从开始就很喜欢马指挥使和他夫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少棠踌躇道:“为什么?”
风里刀低头一笑:“因为他们让我想起我们年老时的样子,我总是觉得,等我们很老很老了就会像他们那个样子,”他温柔的看着顾少棠:“吵吵闹闹的一直在一起,等你变成一个老太太,你还会凶悍扭我的耳朵,而我等牙齿都掉光了,还是会哄着你笑。”
顾少棠眼波震动:“你……”
风里刀忽而焦灼起来:“那是我理想中的未来,可如果你的理想不是这样,问该怎么办?”惴惴不安的抬起头:“又或者,你希望一齐老去的人,不是我,而是别的什么人,那我又该怎么办?”似叹息又似疑问。
他凝视着她:“顾少棠,你心中可还有我?”
顾少棠咬住下唇,思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风里刀叹了口气:“那雨化田呢?”
顾少棠听见自己心弦扣紧的声音,别开了脸,指甲几乎将掌心刺出血来。
风里刀就像只困兽,在陷阱中不安的踱着步子,终于用力一掼,“啪”的一声,手中酒罐摔在池边的青石上,上前几步,执了顾少棠双手,道:“那好,我不管他是什么西厂厂公,武功多高,都会和他争到底。”他眼中是压上一切的笃定坚决:“除非有一天你说,风里刀你滚开,否则我决不放手把你交给他。”
顾少棠心中柔肠百结,她处事向来果断,不喜欢拖泥带水,却不料情丝罗网,竟比天下最复杂的迷宫还要难缠,不知不觉竟然陷入无法抽身的两难之境。
二人正执手相对,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人从门口一路奔花园而来,步履飞快,顾少棠和风里刀一齐转过头去,却见雨化田一身白色蟒袍,已经匆匆到了游廊的那一端。
回京后他被皇帝大大训斥了一番,又埋头处理堆积的公务,这几天顾少棠又全泡在景家,一直都没见到他,却不料此刻将近深夜突然出现。
雨化田放缓了脚步,朝他们走了过来,对二人紧牵的双手几乎不置一顾,眉头微皱,对顾少棠道:“出事了。”
顾少棠心中打了个突,能让雨化田用这种声音讲话的,总不会是小事,问道:“什么事?谁出了事?哪里出事?”
雨化田并不言语,只是将手中拿着的物事递给顾少棠。
顾少棠抽手接过,似乎是丝绸的质地,比手帕要大一些,走到游廊边上,展开来,借着月光一看,一股寒意登时将她笼罩:手中竟是一个婴孩贴身所穿的肚兜,十分精致,只是正中间有大片的血迹,尚未干涸。
“这……这是……”
雨化田低声道:“是章阁老的儿子。”
顾少棠颤声道:“那孩子……”
雨化田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